用语言,怀念故乡

齐鲁晚报     2021年04月05日
  □徐莹

  清明,自古就是一个重要的节气,也是我们传统文化中最感伤的一个节日。因为其重要性,写清明的诗词不可胜数,杜甫、白居易、苏轼、黄庭坚等诗词诸家,都曾以此为题,言情言志。论是把酒释别愁,还是赏花且忘忧,这些诗词,都值得去读一读。在这个过程中,祖先的面容,透过历史的尘埃,自诗词中浮现。
  《破阵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北宋)晏殊
  从前的春天,大概到处都是柳树。有人要出远门,送行者在路上随手折柳相赠。折柳成风,汉乐府遂有了《折杨柳》。到了清明节,漫天飞絮,白而轻的飞絮,尽飘不停。
  此时天朗气清,四野明净,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古代清明节的人事活动颇为繁多:春社祀神、祭祖扫墓、寒食禁火、郊游踏青、荡秋千、放风筝,等等。
  北宋诗人晏殊这首《破阵子》,前两句点明时令节气。不是从日历上被告知,“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是从物候上感知到的。看见燕子飞回来,就知道又到社日。看见梨花零落,则清明在即。
  社是古代祭祀土地神的节日,春秋两社,祈丰感恩。春社尤为热闹,民间唱大戏,赛锣鼓,耍社火,种种活动,不一而足。春天来多少次,都不觉得厌烦。
  梨花春分时开,清明始落。清明期间,多寒风冷雨,梨花零落。和燕子来时新社一样,物候时令乃古人生活常识。古代人读到这两句,会感觉日常得很自然,根本无需解释就能立刻引起感知和共鸣。
  这两句除了上述之外,还传达了诗的质感和节奏。燕子,新社,梨花,清明,这些词的发音明亮利落,词人的心情也日明风轻。来时与落后,一平一仄,一起一落,一去一来,在听觉上,有节奏的舒畅,听得见时光流转。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这两句从视觉和听觉上,雕刻出一种慵懒的宁静。三四点,一两声,非常传神。若是密叶与繁音,便觉闹嚷。
  “日长飞絮轻”,因日长而觉飞絮轻,因飞絮轻而更觉日长。这一句的审美感觉与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同工,并非人不闲桂花就不落,而是人闲了,才听见了桂花那种几乎听不见的零落。
  此词重在上阕,下阕写采桑少女斗草。写人并不为写人,乃如中国山水画上的人物一样,人是自然的有机组成部分,或一粒,或二三粒,置于天地万物之中。采桑少女在暖日晴风中,她们的面庞,与明媚的春光交相辉映。
  读这首词,想起木心先生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从前中国农耕文明时代的春天,又从美丽的汉语中走了回来。
  天地之间,生命有起有落,万物无声亦有悲喜,再来看一首“纳兰词”。
  《红窗月》
  燕归花谢,早因循、又过清明。是一般风景,两样心情。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
  乌丝阑纸娇红篆,历历春星。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香露、湿银屏。
  ——(清)纳兰性德
  能够加以抑制的悲伤,未必称得上悲伤;能够被抹去的爱情,未必称得上爱情。爱情很短,遗忘很长。
  归来的燕子,落下的花瓣,又一年清明时节的轮回。是否记得,桃树下的那些山盟海誓,三生三世都不会忘却。那是什么时候,丝绢上的鲜红篆文,如同春夜里的闪闪星光,历历可见。不要怪我辜负了我们两个人的密约啊,我曾经说过的话你一定要相信。
  相亲相恋的神仙眷侣,为什么却这样难得长久?物是人非,风景还是一样的风景,但心情是两样的了。如同晏几道“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又如欧阳修“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生查子》)。纳兰这首词低回浅唱,那昔日银屏的香露乃今日的相思泪,不明道出,却是更加凄切。
  点点滴滴,碧空如洗,时间却正在生锈,往事的碎屑闪闪发亮。
  纳兰性德出身与皇族沾亲,自幼饱读诗书,文武兼修,十七岁入国子监,十八岁中举,次年成为贡士。后殿试考中二甲,二十二岁即获赐进士出身,深受康熙皇帝赏识,并作为贴身侍卫多次扈从出巡。二十岁时,纳兰与卢氏结为伉俪,妻子善解人意,又才华横溢,和纳兰是心灵相通的知己。可惜婚后三年,卢氏抱病而亡。纳兰伤心至极,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冰冷,没有人能够取得妻子在心里的分量。无论戎马塞外,还是自家宅院,都能勾起他对两人间赌书泼茶恩爱场景的回忆,大量的悼亡词由此出现,他的文学造诣也达到巅峰,从此成为千古“第一伤心人”。
  纳兰虽以词名于今世,然其学识广博著述颇丰。一生笃意经史、书法、诗文,建藏书楼“通志堂”,坐拥古书万卷。曾耗资四十万金,编辑宋以来诸儒学经之书《通志堂经解》共1860卷。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推崇纳兰词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称其词之好,在于“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
  《浣溪沙》词曰:“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夜半闻笛,月胧明处,暗自惆怅落泪,此中深情,对谁也说不明。他悲伤的不止这个叫纳兰容若的自己,从横笛的断肠声里,他听到千千万万个人,在把各自的平生追忆。纳兰一生荣华,却似全不在意,唯情重如此,读《饮水词》可知。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在这个季节,如果我们不能回家,那么就让我们轻声读诗,用语言,悼念万物;用诗歌,怀念故乡。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