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瓦猫》
葛亮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心愿
葛亮的书读起来总是令人感到惊喜。这次的新书《瓦猫》由《书匠》《飞发》《瓦猫》三个中篇构成,其中《书匠》发表以后立刻被2020年全国高考命题组选中,成为全国二卷的现代文阅读题;《飞发》则斩获了《收获》和《十月》2020年度文学奖项。作为70后文坛实力最为强劲的作家之一,葛亮的小说素来广受好评,包括莫言、王德威、王安忆、毕飞宇、苏童等在内的诸多前辈作家,都对其赞誉有加。
《瓦猫》一如既往,有着独属于葛亮的文学气质。他的文章,几乎不用看名字便能从语言风格上认出来,那种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每一遣词造句都让人感受到中国文学自《诗经》《楚辞》以来的典雅味道。
葛亮的叙述是慢节奏之中的井井有条,这仿佛让人误以为故事容易平淡,但一层一层读下去,情绪却是汹涌的。技艺的传承是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手,经由技艺造出的器物,却几乎以顽固之姿保留了当时的历史痕迹。譬如《书匠》中写到的每一本旧书,所采用的纸张、装帧手法,甚至多次修理的痕迹,几乎修书人只是略搭搭眼,便能清晰明白看出这本书的历史与经历。修书人是书籍的守护者,他们通过自己的独特技艺,使每一本书回到原本最好的状态中。如果书籍有生命,他们就是古籍的“续命人”。
但随着时代的前进,书店不断为市场淘汰,旧书店的生存空间更是被压缩得几近于完全退出人们的视野。
《书匠》所写金陵的修书人老董,香港的修书人简,以及简的徒弟静宜,三代人社会身份的变化,似乎也在说明这项技艺逐渐登高直至束之高阁的轨迹,正如修书人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生活方式,这是一项看着高大上,其实很难承继下去的技艺。
同样“日薄西山”的情绪也出现在另外两篇之中:《飞发》里源自不同派别的理发技术,在曾经的辉煌之后,现在只剩岌岌可危的藏于街边隐蔽一隅的小店,环境差,面积小,顾客越来越少;《瓦猫》中,毛果受人之托寻找制作瓦猫的陶艺人,原本兴旺的小镇如今已成为工地,几经波折终于找到,陶艺人的境况也很不堪。
工业时代里流行工业化的批量生产,物的制造与修补不再经由一双双有温度的手,无疑这是一个手工艺式微的时代。但幸好还有葛亮这样的人,他们愿意在这个时代的边缘地带,寻找那些历史文化的痕迹,这些痕迹有时候是物,有时候是器,有时候是故事,有时候是人。他用他最擅长的文字为这些人事立传立言。
葛亮对匠人精神的追寻,起笔于距离我们十分久远的时代,但行文之中却并非呼唤某种远古技艺的“复生”,即使面对技艺式微的现实,他所表达出来的惋惜之情也极为克制。更多的时候,他的思考立足于当下:一件物什,一项技艺,为什么能够代代传承不息?不同行业的匠人,他们在面对各自的技艺时惊人地保持了相同的专注与坚守。
三代修书人,各有不同的风貌,但无论是来自旧时代的老董,还是接受了西方古籍修复教育的简,还是年轻一代也许还称不上合格修书人的静宜,不论自身的命运如何波折,当他们面对等待修复的旧书时,他们眼中的坚定却十分一致。
在工业化的时代,人类的器物之爱,与物的关系,似乎都走到了某种尽头。在这样一个技艺式微的时代里,还令匠人坚守的,到底是什么?
葛亮只是寻找,他并未作出解释。但细读全文,想必每个人都会得到答案——我们重新思考这个时代人与器物的关系的时候,匠人其实从未远离过物。
《飞发》中源自两地的理发技艺,有过你死我活的竞争,也有盛极一时的辉煌岁月,在泾渭分明的分庭抗礼中最终不得不因时代变迁而逐渐式微,如同掉落在地的碎发扫进同一个撮箕中,他们终于在相互理解、相互欣赏中得到了彼此的认可与谅解——即便这是一个技艺式微的时代,从前的辉煌已如梦幻泡影,但代代传承的匠人之心,并不因站在时代的边缘而略有削减,物有来处,匠人才有归处。如《书匠》之中简与静宜的微妙关系,读到最后竟使人分不清,究竟是人的生命与技艺融为一体,还是因技艺而有了人与人的命运纠葛。
我们所说匠人精神,并非单指技艺上的精益求精,而是如《瓦猫》中所描绘的匠人一般,他们是以自己的生命作为技艺的载体,以物的实现来完成自己的生命实现。简言之,技艺即是生命。
“人之所以造物,是对过往时间的体认。”——穿过重重历史,至今仍然活跃在云南地区的瓦猫,是身带着真实的历史细节来到我们面前的。在这一重意义上,物与人的关系,打破了时间与空间的隔膜,技艺及所造之物从故旧中来,人与物的关系变成人与历史的关系,物的存在意义也成为一段历史的代言人。因旧物的存在而生发的怀旧情绪,所指向的其实是某种共同的民族记忆与民族文化体认。因此,匠人的个体叙事上升到家国叙事与时代叙事,瓦猫所代表的民俗文化的承继,实际上也是这种集体记忆的承继,器物让人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之中不断追寻先辈的足迹而有了当下的鲜活生命。时代在变,技艺在不同的传承者手中有着不同的光彩,也许不是每一处历史细节都能得到真实回溯,但每个人都懂得其中的珍重之处,这才是匠人精神传承的核心所在。
匠人对手艺的继承,人对物的精神寄托与信仰,其实是对朴素深厚的传统文化审美、传统道德价值取向的流传与承继,无论人的命运如何流转,只要技艺内嵌的传统文化因子尚在,文化血脉就不会断绝,匠人的独特存在,确实意义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