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于录制采访视频的入画背景,闫平再三把关调试,她不可以接受画面之中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庸俗的、不美的。她抛弃了红艳艳的假花,而选择了有些干枯泛黄的真正玫瑰作为道具出镜。寻找美、发现美、表现美、赞颂美,谈一朵花开的过程,谈湖水波纹的模样,谈眼中前方的灯火,这些比当代著名油画家、中国美协副主席、人大教授等各类头衔,更能说明一个艺术家的本质。
作为山东籍画家,闫平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通过《母与子》系列声名鹊起。30年过去了,她依然站在中国美术的第一线,被认为是艺术界的一个奇迹。在中国当代油画史上,闫平留下了一席之地,她可以毫无愧色地和前辈们站在一起,甚至在很多方面超越了前辈。有人说,闫平是站在历史潮流之外的人,但她同时又引领了一股潮流——支撑她的是其对生命、生活、亲人、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最基本的情感,这是最原初的,也是最强大、最永恒的。
4月10日,“闫平·万簇生成”艺术展在山东美术馆开幕。这是闫平近十年来举办的规模最大的个展,一幅幅画作像日记一样记录下她20年来创作的成长变化。在开幕式的答谢辞中她说道:“几十年来花开花落,毁灭重生,终于表现了生命和爱。一生中我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用我的一腔热血,用硬生生的方式捧出柔软的心,并把它献给每一个人。”闫平的声音微弱但笃定,眼神淡泊但有光,不到一米六的瘦弱身形所生发出来的笔触,将整个偌大的美术馆展厅撑得足足的。
在接受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采访时,闫平有如下的阐述,关于艺术,关于爱,关于美。
希望保持恋爱的心
前段时间举办的济南国际双年展,让我很是惊叹。一是惊讶于家乡能够变得这么好,二是发现双年展把市民对于美的向往、对于当下生活的热爱给调动起来,这让我的内心非常跳跃。所以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完整的展览在山东美术馆这里呈现,希望能有一个更完美的自己,去传递生命的力量和爱的能力。
这次展览的第一个单元“闪烁如歌”,是我希望搭建的大平台,把我的理想、我的不平、我的欲望、我想象的爱的样子,全都扔到这个平台里去,同时这个平台能够让我很安心、很放心、很长久地获得一种愉快和力量,绘画是最能够框架起我整个生活的希望的。
第二个单元“答案在风中飘扬”是新冠疫情暴发发之后我的新作,我第一次从小我的感情里发现了生死之说。我们没有经历过战争和饥饿,但疫情来了之后,我突然发现,活着比任何诗和远方都更重要。
第三个单元“我不是美人鱼”讲述了关于美人鱼的不同传说。我们女性在当下社会的选择更加宽泛自由,我可能根本不要做你的美人鱼,就是跳进海里一漂,游去到彼岸。
第四个单元“恋爱中的样子”,我想表达的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预先存在的完美爱情,是需要我们靠自己的一生,一点点去磨合成最完美的样子。我希望自己能够保持着一颗恋爱的心,去恋着、爱着这个世界和年轻的人们。
怎么样把生活变成艺术?高于生活的那一部分该怎么办?我是那么地爱着这个世界,而我的艺术是我自己能够说了算的,因此我必须有能力让生活移步进入艺术。西方古典主义的那种秩序感和大框架,特别适合于把杂乱的、脆弱的以及我所渴望的生活条理化,这就是我所说的“硬生生的方式”,比如玫瑰,你不能画得比它本身更柔软、更美,你要用刚强做一个对比,但是又必须要“捧出柔软的心”。
疫情期间我去了威海一趟,那一个星期我都在画自己院子里的花。我看到有一朵花一开始是浅灰绿,可是有一天,它“啪”一下爆开,变成了一朵绿白色的五角星。又有一天,它的花瓣翻上去,露出像豹纹一样的橘色斑点。我立刻就去百度,植物有动物性吗?动物有植物性吗?这种东西会引发出好多绘画的命题。
当我把刚钓上来的鱼和花放在一起,我完全震撼了,因为我画不出玫瑰的香味,也画不到鱼的腥味。怎么样把它们变成绘画的语言表现出来,对我来说是一个难题,也激发了我的创造欲望。所以艺术家要充分地去体验生活,睁大你的眼睛,调动你所有的细胞,去打开、去吸收。
当我画不好的时候,我会把那部分全部用纯白色抹平,在纯白的情况下重新思考,我的耳朵能听到什么东西,我希望放在画面里什么东西。你要照顾画面的整体框架,像九宫格一样,一簇一簇把它画开,如果在任何一个位置看你的画都有意思,那就确定了你已经考虑到整体把握。用西方绘画走一遍,再用中国的审美意味走一遍,最后用写意焦墨再走一遍,通过这三遍,基本就符合了我的意思,能够表达出我内心最需要、最顶端的那一部分。
做好为艺术献身的准备
作为土生土长的济南人,这次展览有没有感觉像是在向家乡父老乡亲进行汇报?这个你还真是说对了。为什么这次展览我会这么兴奋和紧张?因为我觉得有点像毕业展,让我想到了我的老师,想到了文化东路。山东艺术学院在当年还叫山东省艺术学校,我在那里读了7年。我当年在学校属于差生,刚到学校第一次交作业,我一看就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学生。当时老师说,“画得不好的同学不要着急,你的学制是四年,有8个假期,你把这8个假期全用上了,就等于上了7年学。到了最后自然而然你就是那个最好的学生。”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当这个最好的学生。
当时还有老师给我们放了一部关于跳舞的电影,老师说,“你要穿上红舞鞋跳舞,就跳到死。你要画画,就要一生为之付出。”我当时就做好了为艺术献身的准备,我看到艺术史里好多大师都在三十几岁去世,我觉得我就是那样的人,我认为那是非常荣幸的事情。不过我到现在很开心地画了几十年的画,哈哈。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将来会当画家。小时候我画的小人很漂亮,而且特别爱脑补。小学二年级学习拼音,学到泼水的po这个音的时候,我立马就闻到了水泼到地上的泥土味,立刻想到了下雨、想到了花开。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读保尔·柯察金“当你回顾一生的时候”那一段话,我当时并不彻底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那是一个榜样,我把它抄在本子上放进书包里。有一天检查日记,我的小学老师说,“我们班里将来会有两个孩子非常有出息”,其中有一个指的就是我。
对于济南印象最深的除了老师的教育,就是文化东路。我记得在学校里,有次冬天下着雪,我看到一个男孩子骑车停在路边,有一个女孩子穿得特别少,耳朵上插着一枝百合就朝他跑过去,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画面了。在我印象中文化东路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不得了,连同学校门口修鞋的师傅、卖烤地瓜的胖大姐、传达室的毛大爷,还有好多好吃的东西,都太让我留恋了。每次回济南的时候,我都要尝一下济南的美食,校正一下自己的口味。喝一口甜沫,一下子又好像回到几十年前的济南了。
在济南国际双年展上展出的我画的那幅《大明湖》,当时我去到大明湖,看到那些打拳的人,我说真开心啊,他们跟我说,你也可以这样开心,你也可以这样放松。在大明湖的外围,我看到了没有三六九等、没有金钱关系的平等自然,特别让我感动,我当时就觉得我可能要画一张,我希望能表达大明湖那种平等的快感。到了湖里之后,和外围人文的东西又完全不一样了。湖水的动感对于绘画来说是惊心动魄的,好像回到了你刚生下来时见到水、见到波纹的那个状态,它抹平了所有的文化。
绘画让我成为良善的人
生和死,好多人会表现“死”的状态,我更愿意表达“生”的部分。现在人们特别小看“美”的力量,在一个审丑时代之下,说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很美,这不一定是一种肯定,反倒是觉得你是不是太“甜”了。如果这样认知,那是他的肤浅,是他对美的宽度认识不够。其实马蒂斯就是把美、优雅和力量表达最好的人。
有好多人的画看着不错,但是一推就倒,因为这个人根本就没有研究过,没有进入状况。所以历史很重要,当下很重要,生活很重要,你自己很重要,这几部分都有的话,那么你就是中国最好的艺术家。
我之所以成长为一个很好的人,是因为艺术的表达推动了我的做人。上学时老师们说的那些话,“你的素描画好了,你的人也就做好了”“有感而发,不说废话”,这些一直到现在都是我创作方法的一部分。好的艺术会让你有秩序,也要求你有良善的部分,有美丽的部分。
没有人可以一天到晚都那么开心活跃,很多艺术家可能回家以后一句话都不说。我会每天想一想,有哪些事情会让我不高兴。可是从一生的角度来说,对别人的不满意都比较短暂,最大的不满意都是对自己的不满意。对我来说,最可靠的就是你一天天地生活到今天,并且你对自己有所要求。我能做好一个妻子吗?能做好一个妈妈吗?能做好一个老师吗?能做好一个艺术家吗?这些都是一种提问,它要求你在生活中一天一天地走过来,对我的生活和绘画来说,它是一个本源问题,最后会生成艺术的本质问题。
我心里想的是,我必须当好妈妈、当好妻子,才能当好画家。我必须当好老师,才能当好艺术家。新时代对于女性要求的果敢、刚硬,这些前进的部分我放在艺术世界里是可行的,但是在生活中,要求母亲像大地一样宽大,我有非常传统、隐忍、后退的部分。我得有能力让自己生活好,并且有能力让我的先生也觉得很幸福,我不能把我的幸福挂在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