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风景

齐鲁晚报     2021年04月19日
  □方也

  那是1988年的春天,我上初三。老师带着我与同学们来济南参加数学竞赛。考试完毕,从人民商场往南的路上,我发现自己走丢了,老师与同学们渺无踪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谁也不认识,生出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惊恐。我还算冷静,知道老师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回头看见一座桥,我站在桥头空旷位置,强压焦灼,等待老师的到来。后来,我才知道,这座桥的名字叫杆石桥。
  这是我与济南第一次遇见的故事,让我记住了杆石桥。当时的桥,很不起眼,铁栏杆,水泥护栏,桥下是干涸的。它与大多数的桥没什么不同,如果不是那次迷路,我根本就不会记住它。
  研究生毕业后,我留在济南,那时的理由在别人看来有些迂腐:父母在,不远游。是的,济南离老家只有70公里。不管怎样,济南成为我梦的新起点。那时,我的世界七彩缤纷,我重新参加了工作,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儿子也在济南的山水中成长。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这一切,我不知道杆石桥是否看见。
  杆石连接着泺源大街和经七路,地处交通要道,我来来往往经常从它身旁走过。后来顺河高架桥建起来了,沿着河道南北向棚盖了河道,桥下成了商场或停车场。东西向的杆石桥存在与否更没有人注意了,似乎悄悄地从人们视线里隐去。就算是我,也只是在经过时偶尔想起迷路的往事。
  有一段时间,我的心情极度黯淡,在网络游戏和小说中徘徊,突然又读到了那首著名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作者卞之琳不承认这是情诗,年少时我也看不懂这首诗。现在才发现,这是一个迷失在爱情中的人想要定住自己心灵的恐慌。无法定位是许多人心中的痛。总是装饰别人,或者装饰自己,其中又会有怎样的悲哀?
  据载,这首著名的诗篇诞生在1935年初秋。卞之琳其时正在杆石桥西首的省立高级中学(现山东省实验中学)任教。此时的他,正处于一场忧伤的单恋中:
  百转千回都不能同你讲,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1933年他与张充和于北大相识,自此情根深种。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张最终远嫁美国。卞之琳在教学之余,徘徊在杆石桥上,为她写诗。他是看风景的人,亦是装饰风景的人,无知地在其间自囚,痴迷地在其间歌唱。不管那片风景是否对他展开笑靥,他始终不肯离去,一颗心在这片风景上飘荡了60年。
  我的目光试图透过八十年前的时空,想看看那时的杆石桥,桥边有楼,明月有窗,那是怎样的风景才能催生这么飘逸多姿的诗句?
  从一张老照片,我看见了那时的风景,是老济南城西圩子门外护城河上的一座桥梁。石拱桥不算太大,清同治四年(1865年)建成,原名永绥桥,长15米,宽5米,桥下五孔将之衬托得格外坚实,却又身姿轻盈优美,它是济南城区最大的一座桥。桥东头有一座两层的城楼,城门上有永绥门三字。绥是安定、安抚的意思,祈盼济南城永居安定太平之乡。城楼巍峨高耸,古朴坚固,有着优雅沉着的气派。桥西,杆石桥街西接长清古道,是当年济南西去的主要干道。桥下,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锦缠沟。清人王初桐有诗云:
  四风闸口汇川头,处处回环碧玉流。
  试看夹河桥畔柳,飞花浮到锦缠沟。
  碧流回环,杨柳飞花,多么富有意境的桥!那时的卞之琳,沉浸于爱情的忧伤里。杆石桥,以它的美丽而富有韵味的景致,以及桥与城楼相映成趣的美丽造型,抚慰着一颗多情敏感的心灵,让他超越爱情所带来的迷惘,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永垂青史的佳作。
  当时光流去,我重读这首诗,它悄悄地拨动我的心弦。迷失在爱情里的卞不肯回头,爱其所爱,行其所行,直到霜飞黑发,45岁才有了自己的家。而八十年后的我,为什么迷失在这里?卞之琳说:“我的忧愁随草绿天涯:鸟安于巢吗?人安于客枕?”每个人都有梦,可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在忍受那些寒冷与潮湿,那些寂寥与无奈,我们看到的、听到的为何总是让人沮丧?为何总是要以梦想的彩虹引导我们向前?
  上世纪七十年代,因为车辆的增多,杆石桥开始妨碍交通了,于是从石拱桥变成了平坦的水泥桥,从此繁华落尽,归于平庸。在我眼里,八十年前的杆石桥如同一个青年,气宇轩昂。现在的它,大概也迷失了。它不再展示优美的拱曲线条,不再竖立巍峨古朴的壮丽城楼。它将自己变得和周围一个风格,灰头土脸。简单重复的工作生活让它麻木甚至心灰意冷。它成为现代交通的一个部件,铺下身子,让汽车和行人在红绿灯前来去匆匆。上方的高架路隔断了它仰望天空的视线。你得说它周围的金龙大厦、绿地中心是壮丽的,但它们的镜面反射是冰冷的。陪伴它的原省立高级中学也面目全非。它丧失了天赋中对美的敏感与热情,不会再有一个戴着眼镜的文气少年在桥上描绘它美丽的风景。
  回首我初来济南的时候,我对济南充满了梦想,却没想到,那一次的迷失,是一个什么样的预言。现在,我已经想不起那位找到我的老师是谁,长得什么模样了。也不会有人在我迷失的时候,带我走回家的方向。
  后来我到扬州二十四桥景区,抚着汉白玉栏杆,看着水面波光粼粼,轻诵“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体味着跨水架桥的意境之美,不由得有些痴了。这也是一座诗中的桥,有着一段美丽的故事,有着不为人知的指引。它重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每个来到这里的人,看风景,看别人,看自己,通向平平仄仄的唐诗意境,旷奥收放的山水画卷,抑扬错落的隐微心曲。过去,很近;现实,很远。
  现在的杆石桥,路面很宽,车水马龙,给人感觉就是一条大马路。只有路两边的围栏和路下面的河道,才提醒我们这座桥的存在。桥沉默着,坚持着,每日里负载着无数行人与车辆,这是它内心的风景吗?它还时时回想年轻时的宏丽吗?每次,我从它身上走过,我都想起那个文气的诗人,在桥上,看着那轮明月,吟诵:
  像一个天文家离开了望远镜,
  从热闹中出来闻自己的足音。
  我是一个健忘的人。还是觉得眼前当下有着唯我而又忘我的风景,不肯离去。于是,我如当年的徘徊的诗人一般,在雨中把反光当作阳光,在忧伤里将自己看作欢乐,不惮于前行的同时,写下这段短短地文字,让它装饰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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