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华

　　但凡怀旧总要与现实隔离开来,对于我,那天来的是那么突然,仿佛天都塌了。
　　那是2016年9月开学后的某天,照例忙活了一天,晚上携家人与朋友一家吃饭,照例要了冰镇大扎啤；也邪了,那天酒怎么也喝不进去,一点不似我平时酒量,最后勉强灌下两杯……岂料那已是压倒我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天,上班后同事都问我脸怎么肿了?我说可能昨天没休息好。其实这半年身体一直发出种种“预警”,因为缺乏医学常识,一直错过了身体的报警。短短几天,体重暴增许多,实在是太反常了!在同事和家人的催促下去了医院,只化验了一个几元钱的尿常规,竟被诊断为肾病综合征!大夫说你再不住院,后几天只能抬着进来了。
　　随后就是一系列的诊治,能用的医疗手段并不多,剩下只有自己扛了。吃了吐,吐了再吃,再吐……没力气,连抬眼皮的力也没有了。进气多出气少,没气就没力,吐出的气只够一个一个字往外蹦了,我怕了,真的怕了,觉得这次我是出不去了。
　　那时我不禁想到了死亡,想到后事,不顾忌讳,执著地想到一块小穴位。在父亲墓旁,每年清明都能看到,被填上水泥块已闲置了二十多年,但我没说。这个心事,只能到自己判断的最后时刻,攒足气力交代给床边的人去办,不到最后说出来会让亲人更难过。
　　想到这,失控的不只是身体还有情绪,只能自己蒙着被子流泪。当时有个医生查房安慰我的话曾让我很生气,“放心吧,这病死不了人,难受是肯定的,生病哪有不难受的?”现在想来,话糙理不糙。等最后把肺、心脏里的积液也排干净,皮包骨头弱不禁风地出了院,已是两个月后,体重只剩不到九十斤。
　　因为服用激素,出院后的每个月要定期检测指标,又陆续复发,于是又住了五次医院,每次住院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拿卧床来说,都说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躺着,可如果让你顿顿吃饺子和终日躺着,会怎样?就像我妈每次包一次水饺,后面的日子几乎顿顿吃天天吃,因为不是剩下馅就是剩下点面,于是就再和面或再调馅……再说“躺”,虽一字概括,但可仰可侧可趴,二十四小时就这几个动作自己看着调剂。当生出褥疮只能侧卧时,就怀念仰面看天花板的日子；当肺里有了积液只能仰卧时,又怀念起侧卧着的日子；每天睁开眼除了天花板就是吊瓶,侧个身便是病友,再远是窗外,它们都在更替,夜以继日；扭过脸,隔着四个病床的窗外,被一片施工的蓝色围挡遮蔽,只透出一小块的天空,下面又能看到更小一片的法桐树梢,树叶也由绿转黄再到凋零……
　　只能卧床,在这夜以继日中等待,孤独而漫长的等待。
　　等天黑、等天亮、等抽血、等打饭、等查房、等医嘱、等发药、等打针、等输液、等屎尿、等化验、等病轻、等病愈、等气力；也有不等的,不等信息,不等电话,不等车,不等人,甚至不等时间。过去总觉时间不等人,终于这回轮到我也不再等它,不等时间的时间反倒漫长了,也是有生以来屈指可数的漫长日子。上次还是在年轻时,那是情感问题。曾与C君酒过三巡谈及我们年轻时的往事,他常说我赚到了,一天可以当一年过,那岂不是神仙?我却苦笑,你只知有天堂,岂知在地狱也可度日如年,再后来这哥们也心想事成,还翻番“赚”了,酒桌上换成了我安慰他,年年度,年年劝,此为后话。
　　这是中年后的健康危机。看似一大堆的“等与不等”,皮囊只要躺着就可以完成,医嘱让什么也别想,安心养病,可我做不到。养身容易养心难,一个人突然就从原先的快节奏工作与生活中停滞下来,而且生活原定的目标与意义也一同失去了,被迫重新掂量自己,重新审视生活……如何能平静下来,没人能告诉我。
　　躺在床上,我只剩想象了。
　　这点很像监考,二十多年的教师生涯最无聊的工作恐怕是它,除了指令动作什么也不允许做,只能大眼瞪小眼,另有头顶的电子眼也在同时监视着你与考生,所以只剩大脑可以想象；但也不同,不似过去那样天马行空,这次想不远。也想未来、想工作、想今后,可想不出,因为没了健康什么也无从谈起,所以想不远。倒是往回想可以想到很久前,能久到初来这世上,回到母亲的怀里,回到童年、小学、初中……一幕幕像放电影!没错,像吕克贝松的科幻片《超体》里的桥段,女主角露西与母亲的对话。是不是也跟她一样,我也被药物激活了?
　　还能想象,真好。虽然我知道这也同样在耗,耗我的气力。
　　时间,它真淡定啊。和它较了那么多年劲,曾恨不得化身孙猴子拔毛分身去工作,熬夜加班抢的时间,这一把就都还回去了不说,还搭进了身体。心疼的倒不是自个的身体,是时间。对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躺在这!让我最在乎的“时间”来偿还我最不在乎的这副皮囊!写着写着,答案自己就出来了。
　　没错,我这时才想明白了。
　　半倚在摇起的病床前,吊瓶里的药液正一滴滴注入静脉,时间就在床那端,它默不作声,我也不言语,更没气力较劲,就这么面对面耗着,耗着……直到视而不见。
　　从此,山高水长不再赶路忙,与它熟视无睹两不相欠,握手言和。
　　竟然还是它,让我平静下来。
　　韦辛夷先生曾为我写过四个字——“都不容易”。认识先生本是机缘,这幅字更是巧了,就像小学时,每篇文章必要总结出个中心思想,恐怕这便是。杨绛先生也曾写过“这个世上没有不带伤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相信真正能治愈你的,只有自己。不去抱怨,不怕孤单,努力沉淀。世间皆苦,唯有自渡。生活,一半烟火,一半清欢人生,一半清醒,一半释然。愿你内心山河壮阔,始终相信人间值得。”
　　感谢病,它让我静下来,听一听,听听身体的声音；感谢病,它使我慢下来,等一等,等等童年的梦想；还要感谢病,是它的长期陪伴,时刻提醒我余生还要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