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去麦哲伦看星云

齐鲁晚报     2021年05月24日
  □钟倩

  “我们被命运带走,好过被命运抛弃。”这是路内长篇小说《雾行者》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值得反复咀嚼。读这本书颇感吃力,同时又不时心灵碰撞。它与凯鲁亚克《在路上》有些相似,说的是一个仓库管理员的四处漂泊,不同之处在于来自精神深处的疏离与感伤。
  故事发生在1998年,以一个仓库保管员的意外死亡开篇,美仙建材公司派周劼去调查和处理。这个过程中,又发生接二连三的意外事件,他的大学同学、南京仓库管理员端木云不辞而别。这里有个小插曲很是耐人寻味。意外身亡的仓库保管员,因为身份是假人,其骨灰盒无处寄存,周劼只好暂时放在仓库堆放物料的纸箱子里。熟料,第二天给客户送瓷砖上门,被人搬走了,送到偏远郊区的一座豪华别墅里,他发现后立马联系送货司机。此前司机让他帮忙搬货,他义正言辞拒绝,“这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我要是心情好了可以帮你系鞋带,但仓库保管员不负责搬货出库。”这时候,司机报复说道,“我可以把你送回去,但骨灰盒这件事和我没什么关系,这也是一个世界观问题。骨灰盒是你自己放进去的。”这一幕让人啼笑皆非。作者以纤细微观洞察真实人性,指向生命大化面前的无力感。
  仓库保管员半年一轮回,全国各地跑,他们守着偌大的仓库也是守着大片孤独,他们很难拥有真正的爱情,情感空虚、心理抑郁、精神恍惚、身份没有归属感。仓库管理员这一行人员复杂,流失率大,很多人用的是假身份证,同事之间相处一场,很多时候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上百个小人物的错综交织,读起来就像走马观花看戏,又如惊心动魄的游戏,叫人产生疏离感和刺激感。但是,作者始终坚持他的精神重心,那就是对文学青年周劼和端木云的灵魂塑造,可以说,端木云是周劼的B面。
  周劼与端木云曾是大学舍友,后来阴差阳错成为同事,而端木云写小说发表在文学期刊上,参与笔会的时候结识小说编辑沉玲,以及文友玄雨等。他把文友的故事写进小说,也把自己姐姐的不幸写进小说,甚至换种人称把周劼也写进了小说。作者安排小说里的“男二号”写小说,自然难逃自己的生命轨迹,沉玲的一番话饱含哲学意味,“用小说来表达,是一回事,熟练地表达小说,是另一回事。”对仓库管理员来说,写小说是心灵排遣,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确认——向这个苍茫世界寻求某种帮助或慰藉,以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孤独语境中,每个灵魂都是发育不全的,所以,没有人不需要这种帮助或慰藉。周育平说道,“我打算像周劼一样,做个仓管员,这样就可以满世界跑了。”殊不知,能够满世界跑的周劼,他的精神源头来自火车司机父亲——如他对胡小宁敞开心扉,“很多人,就像火车开进隧道,但并没有出来,你去隧道里追问,发现那里空空荡荡,火车曾经冒着烟,发出巨响,像是在漫长的时间中疾驰了很久,它不可能消失,但确确实实,它竟然消失了。”指向的是精神迷途,在这个迷途面前,其实我们的命运殊途同归。
  所谓“雾行者”,不过是穿越精神迷途的旅人。作者以仓库保管员的不确定性来印证这个世界的因果关系。我的父亲曾经也是仓库保管员,因而产生深深共鸣,也是对那个年代集体记忆的溯源。父亲为人正直,做事认真,做保管员得罪了不少人,甚至与厂长翻过脸,但从来没有人记恨他。记得上小学时,放学后去工厂里找他拿家门钥匙,那仓库就像封闭的闷罐,又如时间的黑洞,集结灰尘、蛛网、老鼠屎、青苔,散发出潮湿和发霉的气味,出于好奇,好几次我要闯进去看看,都被他一声喝令挡在门外。他的那串钥匙拴在皮带上,就像拴在自己的肋骨和心坎上,不容任何人靠近。他的仓库保管账本,外面套着一个蓝色文件夹,里面是工工整整的钢笔字迹,我觉得他那么刚劲有力的蓝黑墨迹简直是一种浪费,可他把这仓库看得比家门还紧。或许,这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的价值观,无论做什么都会留下斧砍刀刻般的痕迹,他把仓库守成了一座精神殿堂,站成了他的信仰,而他所经历的苦难并非忽略不计,而是与孤独和缄默一同被时间吞噬。
  在小说《慈悲》中,路内曾袒露心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他失业在家,父亲因恐惧下岗而提前退休,母亲病退多年,家里存折上的钱不够他买摩托车的。父亲迷上了打麻将,每天下午能够赚个几十块钱,黄昏时分母亲在厨房望着楼道口等着他回来,那是他们家第二天买菜的钱。有时候他赢了一百块,但是总会想办法输回去一些,以防对方老头或老太太想不开走极端。正是凭借父亲每天打麻将带回的钱,他们家才度过艰难的下岗年代。无独有偶,蔡骏的半自传体长篇小说《春夜》故事也与工厂有关,聚焦父辈工作半生的春申厂的历史,讲述工厂发生的两起悬案,这些源自当年父亲厂里亏损严重导致工人们下岗的集体记忆,在蔡骏眼中,“来自一个消逝的时代,来自上海与苏州河畔的记忆。”
  那个年代的苦与乐,那个年代的痛与罚,就是如此荒诞。我清楚记得1995年父母同时从厂里下岗,发不出生活费,每人发了一辆顶账而来的自行车。为了卖自行车,父亲伤透脑筋。不爱求人的他放下脸面,四处寻找买家,最终自作主张便宜了一百多,才卖掉一辆自行车。事后母亲一通埋怨,“你不知道孩子上学花销大?这一百块顶一个多月的口粮了?”父亲两个胳膊抱着头,沉默半晌才说,“能卖了就不错,咱求人家就得让一步!”第二辆自行车在家放得生了锈,直到大半年后才卖出去。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依旧是父亲摇晃着的满头白发和他隐忍的表情。也许,父亲的这种隐忍就是留给我的精神财富,让我看到了什么是尊严,什么是正直。
  其实,没有人被命运抛弃,都会被命运带走,这就是人生的本质。路内小说中交织着太多的重逢与离散。周劼回忆起父亲临终前报过很多火车站名,上海、真如、南翔、安亭、昆山、苏州、济南……其中有一个是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叫作麦哲伦。“到这里你该下车了,这里往后,你就没有爸爸了,你要好好地活着。”说完,他的父亲去世了。后来,周劼把这件事说给端木云,端木云又让初恋女友辛未来告诉他,辛未来说,“我刚刚写过一首诗,写到麦哲伦星系啊,是外银河的星系,有大麦哲伦和小麦哲伦两个,也叫大小麦哲伦星云,是十分美丽的星云。”她又补充说道,“但是,得在南半球才能看得到。”她问周劼辞职后想去哪里,周劼答道,“我要去南半球看麦哲伦星云……”
  生死不是归途,而是迷途;一个人从呱呱坠地来到人世间,就开始了无意义和无止境的挣扎过活,所有人都逃不过有去无回的单程之旅。漂泊是命运,逆旅也是命运,我们生来都是为上帝打工的人,没有输赢之分,只有虚幻过程。任由生活蹂躏,任其旅程无期,都不要弄丢了相约去麦哲伦看星云的浪漫与希望,因为那是我们唯一的证据:我来过,我爱过,我对这个世界永葆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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