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新添三尺高

齐鲁晚报     2021年05月24日
  □高军

  又一次来到沂南县城西的汶河边,这里早已建成滨河湿地公园,无复过去的模样。河面已经升高许多,水质清涟,波纹和缓,显得那么幽静。面对这一泓自远古流淌而来的河水,我的思绪并不平静,这条在《水经注》中叫做桑泉水的河流,见证了太多的世事浮沉,春风秋月。
  当年巴金来到沂蒙山区,住进了这段汶河东边不远处的界湖镇。当时的界湖尽管已经是县政府驻地,但仍然还是一个村镇。在这里的界湖完全小学(简称“界湖完小”)有一位刚来一年的青年教师周克,他们15人是建国后第一批来沂南任教的中师毕业生。周克得知巴金到来的消息后,就跑去和巴金见面,并留下了一段文学佳话。这件事不仅关涉一个青年作者的成长,更牵扯到北边不远处那座著名汉墓的科学发掘等。
  周克在晚年对此事曾作过一些回忆,他说巴金一行到来的当晚,县里为欢迎北方老根据地访问团,在界湖袁家老酒场大门外广场上举行电影招待会。因为他喜欢文学,也读过巴金的《家》等作品,更具有一种别样的情怀,显得比别人更加兴奋。所以他就跑到举行招待晚会的广场,激动地与巴金见了面。但周克的回忆时间有误,因为他毕竟不能掌握有关巴金之行的全面信息。
  其实,巴金是1951年8月10日从沂水向南而来,在沂南苗家曲下车后渡过沂河步行到县城的,那个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他们吃过晚饭回到宿舍睡觉的时候已经11点了。本来定的是第二晚举行欢迎晚会,可是好事多磨,第二天晚饭后突然闪电大作,乌云密布,落起雨点来,所以晚会只好改期。这个晚会举行的准确时间,是8月12日晚。对这次欢迎晚会,县里非常重视,组织的是万人大会。这天白天,巴金上午先参加县里的人代会,下午在东平区单家庄召开干部座谈会,他是返回县城吃完晚饭后到广场的。
  在晚会举行前,周克想找到巴金,请他为自己题名作留念,于是就在身上翻出自己的《山东青年》通讯员证,那是用粉红色的硬纸印制的,可以在上面写字。他起身贸然拍拍坐在前面一个人的肩膀:“请问,哪位是巴金同志?”结果太巧了,那人竟立即站起来说:“我就是巴金。”周克非常激动,也有些紧张:“我拜读过您的《家》等一些作品,非常景仰,我想请您给我题个名留念,不知是否可以?”巴金又认真看他一眼,微笑着说:“可以。”周克连忙将通讯员证递过去,巴金掏出自来水笔,在周克那个通讯员证的右下方,写下两个行书字体“巴金”。周克连声道谢,并用双手接过来。回到学校后,大家闻讯纷纷传看,成为一时盛事。
  更让周克激动的是,有一天早饭后巴金和靳以、黄裳等访问团成员来到了周克任教的学校。先在院子里看黑板报,还进行了一些点评。校长指着周克介绍说是他们办的,巴金伸过手来和周克握了握,笑着说:“哦,我们前几天就见过。”他夸奖说黑板报办得好,并让周克写一份经验介绍寄到上海的《宣传手册》去。后来,他按照巴金的要求写了《我们是怎样办黑板报的》,果然登在《宣传手册》杂志上,随后还被华东人民广播电台播出。这篇文章是爱好写作的周克在解放后第一篇变为铅字的稿子,文章的发表让周克写作更加有劲。我前几年为写《沂南文学史》一书,查阅了大量资料,发现周克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沂南当地作者中发表作品数量最多的作者,当时的《前哨》《山东文学》时常刊登他的诗歌作品。他是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担任《山东青年》《大众日报》《文艺报》通讯员,作品曾入选《山东十年短诗选》等。他一生发诗歌400余首,散文、小品、报告文学200余篇,1999年还出版了自己的诗集《百叶集》。
  在周克记忆中,巴金来他们学校是欢迎晚会的第二天,那应该就是8月12日。但巴金日记中也没有记录这件事,也没有记录为周克签名等事项。应该是,巴金对爱护、指导年轻作者写作这类事看得很平常,故而并没有当作大事记录下来。但这些貌似小事,却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轨迹,成就了一个文学青年的神圣梦想。周克是江苏雎宁人,出生于1931年,一辈子在沂蒙山区从事教育工作。他曾满怀深情地说过,“当时,我才二十岁”,开始的写作“是巴金给指导的”。
  看完黑板报,巴金一行来到学校办公室,巴金向大家介绍了靳以、黄裳等,并说沂蒙山区为全国解放付出巨大代价,来到这里感到非常荣幸,他们是来沂蒙老区学习的。喝着白开水,大家无拘无束地交谈着。周克问巴金的年龄,巴金说自己四十七岁。大家还就“巴金”这个笔名、《家》中的觉民和作者的关系、写作和熟悉生活等话题展开交流,巴金一一回答大家的提问。巴金还特别强调说,一个人必须先有话要说,才想到写文章。一个人要对人说话,他一定想把话说得动听,说得好,让人家信他。每个人说话都有自己的方法和声调,写文章也一样。
  接着,他们又讨论背诵问题。这个话题是靳以提起来的,他问现在教语文还背书不背。周克回答说精彩文章还是要求背,但学生有厌烦情绪,觉得背书费力大用处不大。巴金说自己的启蒙老师要求学生多背书,二百多篇的《古文观止》自己差不多都背过,尽管当时许多地方不懂,可后来在写作中有非常大的用处。周克更加认识到背诵的重要性,在自己的语文教学中始终坚定地要求学生背诵好的文章。
  令周克意想不到的是,过了一段时间,邮递员忽然给他送来一件邮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上海新出版的三本巴金著作,而且每本上都有亲笔签名。面对飘着墨香的这几本新书,周克再一次深受感动,眼睛潮湿起来。
  巴金对周克的关爱,让周克不仅对文学创作充满激情,还让他对文化事业也有了不尽的牵挂。1953年他给《文艺报》写信提出科学发掘北寨汉墓的建议,引起文化部、华东文物工作队、山东省文物管理委员会高度重视,派人进行考古发掘。后来形成的《沂南古画像石墓发掘报告》在第一章中专门介绍说,“1953年,沂南中学(当时设在北寨村正南半里的南寨村内)教师周克同志从群众口中得知有此墓,便把消息反映到文艺报。”这座汉墓的发掘具有重要意义,“经过科学发掘的,在山东,沂南墓还算第一座”(曾昭燏等《沂南古画像石墓发掘报告》“序言”,1956年3月版)。
  前几年周克已经去世,想再听他亲口叙说和巴金的这段交往已经不可能,好在他晚年写过一篇《巴金访问沂蒙山》,尽管有些不准确之处,但记录下了当时的一些情况,为后人留下一份珍贵的资料。
  我时常会带着周克的《百叶集》,带着《巴金访问沂蒙山》这篇文章,来到汶河岸边,一会儿转头看向北寨汉墓,一会儿又看向默默向前流去的清澈河水,思绪会像河水一样不断翻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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