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餐桌上的文化逸事

齐鲁晚报     2021年06月26日
  ◤ 鲁迅请姚克(姚莘农)在知味观吃饭的请柬,收藏于北京鲁迅博物馆
  《鲁迅的饭局》 薛林荣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提起鲁迅,人们脑海里总会浮现出金刚怒目、深沉严肃的形象,最近大火的电视剧《觉醒年代》,却让人们看到了一个有些可爱的鲁迅。实际上,在中国现代文学史领域,对鲁迅的研究是最系统、最充分的,鲁迅的形象也是最丰富的。今年恰逢鲁迅140周年诞辰,各种传记和研究作品不断涌现。薛林荣著《鲁迅的饭局》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从“吃”的角度还原了一个有烟火气的鲁迅。由饮食及生活,由文学及文化,鲁迅的饭局本就是重要的文化现象。

□海美

宴饮谈笑有鸿儒
  鲁迅是“透明”的。经过几十年的研究积累,关于鲁迅的各种材料基本被网罗尽,他的“朋友圈”、他的“草木”、他的“游历”等等,都被挖掘了出来,《鲁迅的饭局》则又锁定了他的餐饮社交。
  鲁迅的餐饮社交活动主要在北京和上海。鲁迅初到北京,是一介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遇到饭点,不是出去蹭老乡和朋友的饭,就是与三三两两的同事、朋友频繁下馆子,请别人在家里吃饭的情况几乎没有。
  后来,鲁迅工资从最初的60元涨到200多元,在当时已属高薪,下馆子绰绰有余。仅1912年5月至12月,鲁迅就下了30多次馆子。绍兴会馆附近的广和居几乎成了他的食堂,前后去了20多次。鲁迅的早期饭友以教育家许寿裳、翻译家钱稻孙为主。
  生活安定下来后,鲁迅家一直门庭若市,“五四”新文化史上一大批耳熟能详的名字,都与鲁迅家或多或少有一些交集。即便是鲁迅尚未成名时,访客也是接踵而至。客人来谈事,恰好碰到饭点,如果不是同去饭店吃饭,便留下吃家常饭。
  《鲁迅的饭局》显示,鲁迅“留饭”大约有62例,其依据是鲁迅日记的记载。当然,日记并不是科学素材,它具有很大的随机性,某件事记或者不记,都在勤懒之间、一念之间。1920年7月至12月,鲁迅日记中大都作“无事”二字,大约此时为生活所累,或者注意力停留在其他方面。1921年大部分日记也极简约。
  尽管如此,这些记录还是能大体勾勒出鲁迅的餐饮社交图景。正所谓“谈笑有鸿儒”,62例留饭记录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鲁迅的三弟周建人及其家人,不仅留饭,还给孩子们买糖果和玩具,这在情理之中。除此之外,还有蔡国亲、许季上、魏福绵、阮和孙、钱玄同、许钦文、孙伏园、李遐卿、齐寿山、车耕南、李小峰、台静农、天行、蒋径三、张协和、瞿秋白夫妇、许寿裳、茅盾、郑振铎、张梓生、邵铭之、萧军、萧红等名人。
  从萧红写的回忆文章可以看到,鲁迅晚年几乎不停地忙接待。他下午两三点钟就开始陪客人,陪到五六点钟,留客人在家吃饭,饭后还会在一起喝茶。前一拨儿客人还没有走,后一拨儿客人已经来了,于是又陪下去,常常陪到十二点钟。
  到了1936年,鲁迅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吃饭是在楼上单开一桌,由许广平每餐亲手端到楼上去。半个钟头之后,许广平到楼上去取盘子,有时饭菜竟原封未动。
  鲁迅迁住上海大陆新村寓所后,萧军、萧红是留在鲁迅家吃饭最多的人,一段时期甚至是仅有的两个人。1936年4月之后,萧军、萧红也不再在鲁迅家留饭,直到当年7月15日,“广平治馔为悄吟饯行”。这是鲁迅逝世前,邀请客人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
副刊汇聚文化先锋
  从《鲁迅的饭局》可以看出,现代文坛上许多重大事件是在饭局中商定或展开的,比如鲁迅与巴金、茅盾、叶圣陶等人创办《文学》月刊的决定是在饭局上达成的,萧军、肖红、叶紫成立左翼文学团体“奴隶社”也是在饭局上向鲁迅提议的。《晨报副刊》作为支持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主要阵地,其主编孙伏园与鲁迅的餐饮社交也堪称佳话。
  1922年1月27日。在北京八道湾的家中,鲁迅与孙伏园同吃晚餐。这一天是除夕之夜,鲁迅邀请孙伏园到家,“饮酒甚多,谈甚久”,足见两人非同寻常的关系。
  孙伏园是中国报业史上著名的“副刊大王”,与鲁迅是绍兴同乡。1911年,孙伏园在初级师范学堂读书时,鲁迅正是这个学堂的堂长,两人是师生关系。到北京后,孙伏园与鲁迅交往甚密,两人亦师亦友。鲁迅去西安、厦门、广州,孙伏园也一路随行。甚至鲁迅定做衣服,孙伏园也会陪同。所以,日常的饭局里,孙伏园经常是鲁迅的座上宾。
  由于鲁迅与孙伏园都是绍兴人,彼此交谈多用绍兴土话,其准确程度往往胜于书面语。语言上的贴近使两人感情上自然贴近,一些鲁迅不愿与别人提及的话题,倒愿意与孙伏园谈论,可谓无话不谈,所以一起吃年夜饭也就不稀奇了。
不过,鲁迅与孙伏园的交往,更多是围绕《晨报副刊》进行。《晨报副刊》是中国副刊的“起首老店”。“五四”时期,副刊是文化舆论界的重镇,反映着那个时代的文化和文学思潮。《晨报》的前身为《晨钟报》,创刊于1916年8月。《晨钟报》创刊伊始,便重视文艺副刊,李大钊在《晨钟之使命》的发刊词中明确提出,新文艺要“犯当世之大不韪”,“为自我觉醒之绝叫”。“五四”运动前后,《晨钟报》是《新青年》之外的又一进步刊物。
  《晨报副刊》主编是孙伏园,刊名也是鲁迅起的。孙伏园任主编期间,注重从白话、标点、学术性、民主性、趣味化等几个方面着手提高副刊的影响,并约请梁启超、胡适、王国维、鲁迅、郁达夫、闻一多、徐志摩、冰心、刘海粟、王统照等一大批文化名人撰稿,介绍新知识,传播新文化,宣传新思想。
  鲁迅的作品除发在《新青年》外,大都寄给了《晨报副刊》,共计有50余篇。最著名的是《阿Q正传》,此外还有《不周山》《肥皂》,以及杂文、学术论文和译文。沈从文的处女作《一封未曾付邮的信》也发表于《晨报副刊》。
  此后,孙伏园一直致力于发展新文学,保持了《晨报副刊》在思想界、文化界的广泛影响,如周作人的一批文艺评论文章、冰心寄小读者的散文、汪静之等湖畔派诗人的诗作等,都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深具影响。
  德国文学评论家本雅明认为,20世纪以来,“日常的文学生活是以期刊为中心开展的”。鲁迅与孙伏园的交往,可以视作该论述的最好注解。
饭局上写出佳句
  文化人聚在一起,酒足饭饱意正酣,往往会激发灵感火花,产生文学名篇。《鲁迅的饭局》里就谈到了一段佳话。
  1932年10月5日,郁达夫因其长兄郁华自北平调任江苏省高等法院上海刑庭庭长,在聚丰园设宴庆祝,请鲁迅、柳亚子等作陪。这便是现代文学史上“达夫赏饭”的名局,饭局还成就了鲁迅的一首传世名诗。
  聚丰园是地道的杭帮菜馆。从鲁迅当天日记判断,出席“达夫赏饭”之局者共有8人,分别是:鲁迅、郁达夫及其夫人王映霞、柳亚子及其夫人郑佩宜、郁华及其夫人陈碧岑、林微音。
  “达夫赏饭”之局散席时,郁达夫拿出一幅素绢,请各人题词留念。鲁迅当场写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赠郁达夫,字的上角写有“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八个字,以记录这是郁达夫请客时所写。所谓“闲人”,是鲁迅的自嘲和自谦。
  “达夫赏饭”之局近半年后,鲁迅在为郁达夫书写对联的基础上,写了一首著名的七律,赠给南社诗人柳亚子。鲁迅日记1932年10月12日有如下记载:“午后为柳亚子书一条幅,云‘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旧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云云。”此诗后被收入《集外集》时,“旧帽”改为“破帽”,“破船”改为“漏船”,并题为《自嘲》。
  鲁迅的这首诗是现代诗坛的杰作,特别是“横眉”“俯首”句,成为代表鲁迅精神话语的一面旗帜。郭沫若在《鲁迅诗稿序》中赞美这一联道:“虽寥寥十四字,对方生与垂死之力量,爱憎分明;将团结与斗争之精神,表现具足。此真可谓前无古人,后启来者。”
  鲁迅也很喜欢书写这首《自嘲》诗。1932年12月21日,鲁迅为友人写扇面时,写的就是这首诗,并将诗中的“对”字改成了“看”字。影印本《鲁迅诗稿》中可以看到鲁迅写的这个扇面。所以,存世鲁迅《自嘲》墨迹共有两幅,均可视作“达夫赏饭”所得名联的衍生品。
  在《鲁迅的饭局》这本书里,鲁迅不再只是文学战士,而是一个有生活气,并活得有滋有味的人。在文学上他兢兢业业,从不懈怠,做翻译、宣传文艺,似乎每一刻都不容浪费。此外,他会因福建来的邻居夜间吵闹打扰休息与创作而烦闷,甚而厌烦了闽人闽菜。他也会因公务员应酬工作的无聊而发些牢骚,吐槽一下厦大的屋子和风景,在异乡清冷寂寥的晚上“饮酒甚多”,与同乡在饭桌上谈论家乡发生的大事件。
  从这本书中,可以看到鲁迅为敦促周作人翻译写作而心急,外出即使摔了一跤也要去买糕点,按许广平“小鬼”之头以示爱,为买宅院而前后奔忙请客吃饭……这样一位真实的鲁迅,着实是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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