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人类历史的浩瀚长河,众多古代文明都发源于海洋或者大河流域。地中海既是古希腊罗马文明的诞生之地,也是东西方文明的汇聚融合之地,英国历史学家厄恩利·布拉德福德花了近30年时间,走遍了地中海的几乎每一个角落。
　　20世纪70年代,他的著作《地中海的画像:从文明的起源到两次世界大战》与世人见面,近日,该书中译本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他所描绘的这幅画像,不仅系统地呈现了地中海的宏大面貌,而且展示了丰富细节。地中海的画像,正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一个缩影。

□海美

“大地之间”
　　19岁时,站在“革隆罗伊号”的前甲板上,布拉德福德第一次看到了地中海。当时,船驶出苏伊士运河,进入一片伸向北方的狭长海域。
　　在接下来的四年中,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地中海度过的。布拉德福德先是担任水手,后来成为一名军官,因为职责所在,他逐渐熟悉了北非海岸、爱琴海大部分地区、马耳他、西西里岛,以及意大利、科西嘉岛和撒丁岛海岸的情况。
　　布拉德福德一度担任驱逐舰的导航员。这意味着他必须对大量的岛屿、海岸线、港口和码头如数家珍。“但是,即使战争没有将我带到地中海,我很久之前也已下定决心一有机会就要来到这里。我所接受的传统教育以及年轻时立志成为一名画家或考古学家的志向,让我一直以来就关注这个地区。”布拉德福德写道。
　　地中海的名字来源于拉丁语,意思是“大地之间”。地中海北靠欧洲、南临非洲、东接亚洲,被三块大陆环抱,形状犹如一只横放的海马。它拥有小亚细亚半岛、巴尔干半岛、亚平宁半岛、伊比利亚半岛“四大半岛”,以及西西里岛、撒丁岛、塞浦路斯岛、科西嘉岛、克里特岛等美丽的岛屿。在地中海内部,因为半岛、海岛、海盆的存在,又划分出了巴利阿里海、爱琴海等不同海域。
　　地中海的每片海域都有自己的独特属性。有的海域骇浪惊涛,有的海域安静宁谧,有的海域变化有常,有的海域则是险象环生。即便是在一日的航程中,海面都可能会发生多次变化。比如,上午经历雷暴和涌浪,下午可能会发现有强劲的海风刮来,傍晚时又会处在风平浪静中。这些不可预知的海上经历,经常让航行在地中海的水手们提心吊胆。
　　虽然海洋的“面孔”善变,但是地中海沿岸的气候大体一致。在地中海地区,夏季炎热高温,冬季则温和清爽但时间非常短暂。
　　千百年来,地中海的环境发生了深刻变化。龙舌兰、仙人掌、柑橘、桉树、枇杷和棕榈树被认为是典型的地中海植物,但它们都是从域外引进的。其中一些来自中国和其他东方地区,另一些则来自美洲。
　　甚至连地貌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沿岸的许多群岛,直到17世纪还是森林茂密,如今已变成光秃秃的“骷髅”。曾经是麦穗沙沙作响的肥沃土地,现在已变成了一片荒漠。这种巨变,主要是火山和地震的作用。地表的变化,让学者们在寻找古战场遗址、古港口时遇到非常大的困难。
　　虽然人们习惯将地中海地区视为“古老”地区,但从地质学角度看,它是地球上一片年轻的海域。
文明与战争
　　船是地中海地区重要的交通工具。在桨与帆的时代,船利用洋流和季风往返于地中海两岸。一开始,沿岸民众来往十分艰难,几乎没有人能涉足整个海域,人们甚至意识不到共守着同一片海域。直到公元前8世纪,交流才渐渐加强,希腊人、腓尼基人的海上活动,促进了地中海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
　　埃及文明、腓尼基—迦太基文明、希伯来文明、希腊文明、伊达拉里亚文明、罗马文明,远一点还有克尔特游牧文明、斯基泰人游牧文明……几千年来,各种不同形态的文明在地中海的舞台上此消彼长,相互碰撞交融,成就了璀璨夺目的地中海文明。
　　古希腊的艺术、哲学、政治体制对西方有着深远影响。这个因地中海而兴的国家,鼎盛时殖民地遍布西欧、南欧、北非、小亚细亚和黑海沿岸。“希腊世界”创造了地中海文化交流的主要形式,希腊神话通过建筑、艺术、手工制品代代相传。
　　公元前753年,罗慕洛在罗马台伯河畔建城,开启了古罗马文明进程,在历经王政时代、共和时代之后,古罗马进入帝国时代。从一个地中海沿岸城邦,发展成为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强大帝国,古罗马让地中海文明成功“出圈”。
　　罗马帝国时期,地中海是罗马人的“内海”,东西方交流更加密切。公元前1世纪,中国的丝绸辗转贩运到罗马城。2世纪末,罗马商人从海上抵达中国的南端。海陆两路丝绸之路的开通,为地中海地区的发展贡献了巨大力量。
　　地中海文明是伟大而辉煌的,它创造了人类文明最初的法律,架构起人类早期的民主制度。它成就了古希腊、罗马文明,书写了人类智慧的新篇章。它开启了人类贸易的先河,奠定了古代贸易和商品市场。它突破世俗的生活,创造了诗、歌剧、艺术和哲学。它是欧洲文明的源头,是人类文明的重要发祥地。
　　然而,文明的发展,从来都不是田园牧歌式的。哪怕只是前进一小步,无不伴随着血雨腥风的残酷与惨烈。
　　地中海是人类战争的渊薮。地中海及其周边的资源掠夺、土地侵占、民众奴役几乎从未停止,有历史记载的战争竟达2000余次。这些战争,短的数年,长的则超过了200年。
　　从小亚细亚、土耳其海峡,到埃及尼罗河三角洲、北非海岸,到希腊半岛、意大利半岛,再到海面上数以百计的岛屿,地中海地区的战争连绵不断。或屠城杀戮、或奴役强占、或毁焚消灭,无数古代文明被湮灭、无数伟大城邦被化为灰烬、无数文明奇迹被直接断送。
　　这一点,布拉德福德深有感触。他曾目睹过两次世界大战时期地中海地区的动荡不安。当时,法国舰队经常在土伦及北非开展演习；意大利舰队在地中海中部海域展示自己的威力；英国地中海舰队则在亚历山大港、马耳他和直布罗陀之间往返巡逻。在此期间,活跃在地中海的军舰数量及其破坏力,超过了以往的任何时代。
　　二战期间,布拉德福德是一名英国海军,他在亚历山大港的舰船上度过了数年时光,进一步见识到了现实的残酷一面。此前,他和许多人一样,在英国过着幸福安定的生活,然而服役期间,他见到了死亡、冷漠、无助、贫富差距。种种撕裂让他意识到,“生命的起点、终点和生命的寄托,都无法躲藏在一张谨小慎微的面具之下,太阳将所有这一切都呈现在世人的眼前”。
　　经历过战争的伤痛后,他对地中海文明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和观察。“此时我才第一次理解,为什么希腊人会将雕塑和庙宇涂上明亮的原色。这里的空气、阳光、天空和海水本身需要侵入一种暴力的光芒,甚至是需要一种来自北方地区的、不甚搭配的粗俗视觉元素。”布拉德福德写道。
休养生息
　　从古代走来的地中海文明,没有能够跟上人类近代化发展的脚步。
　　16世纪90年代,地中海地区的粮食收成突然下滑。那段时间内,坏天气困扰着这一地区,使得农作物产量少得可怜。饥饿时刻威胁着民众,并由此带来物价飞涨。
　　为了谋求生存,地中海沿岸各国陆续转向其他地区进行扩张,在人类历史上,地中海第一次失去了中心位置。用布拉德福德的话说:“似乎在经历3000多年的风风雨雨后,就像被过度垦殖的土地一样,筋疲力尽的海洋需要休养生息。”
　　大航海时代到来了。1512年,抵达马六甲和“香料群岛”的葡萄牙商人,经由远洋航线,将香料运回欧洲。1524年,皮萨罗从巴拿马启航,前往南美洲探险,并在今天的厄瓜多尔登陆。1612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一系列航行中引入了股份制原则,极大调动了商人们的积极性。
　　对地中海而言,这是一场空前打击。在15世纪之前,威尼斯、阿拉伯商人拥有香料贸易的垄断地位。他们从陆上丝绸之路,或者从水路经过印度洋、红海,运载香料到开罗、伊斯坦布尔,地中海因而成为国际物资运输的重要枢纽。然而,随着好望角等新航路的开辟,荷兰人、英国人能以更低廉的成本将香料运送到欧洲北部贩售,威尼斯人、阿拉伯商人从此辉煌不再。
　　世界贸易大航线、新大陆的财富和幅员辽阔的海外土地,持续吸引了各国权贵和商人的注意力,地中海彻底“失宠”。
　　在过去的数个世纪里,意大利一直是地中海的心脏。此时位于潟湖上的意大利威尼斯却陷入停滞状态。城市地位一落千丈,直接改变了当地民众的命运,许多市民经历产业衰败的苦痛,从此沦为贫民。
　　不过,对旅行者和艺术家来说,却是利大于弊。经济虽然衰落了,但是意大利文艺空前繁荣,但丁、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伽利略等艺术、文化与科学巨匠引领文艺复兴,通过人文主义歌颂世俗蔑视天堂,肯定“人”是现世生活的创造者和享受者,把地中海文明推向了新阶段。
　　工业革命以后,地中海沿岸的发展分化日益严重。少数地区成为工业革命的受益者,而更多的地区则几乎保持不变,仍然处在与数个世纪之前相同的氛围和观念中。毕竟,在如此之多的种族、宗教和文化相互交融的地区,想要彻底改变需要漫长的时间。
　　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政治和军事上,地中海始终具有重要地位,是兵家必争之地。18世纪初,英国把地中海当作自己的“内湖”。19世纪初,拿破仑横行欧洲时,曾想夺取地中海控制权。一战期间,地中海成为交战双方海军积极活动的地区。二战中,德、意海军同英国的海军在地中海进行过激烈的争夺。时至今日,西方大国仍在地中海进行博弈。
　　地中海注定不会风平浪静。布拉德福德认为,尽管近代以来地中海地区处在“休眠”状态,不像古代时期那么辉煌耀眼,“但是往往后续会伴随着极度活跃的时期”。
　　这片孕育人类文明的区域,传奇还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