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杨方史地考察笔记《重返帕米尔》出版

踏遍葱岭古道,对话千年行者

齐鲁晚报     2021年08月28日
  《重返帕米尔: 追寻玄奘与丝绸之路》 侯杨方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东西南北各数千里,崖岭数百重,幽谷险峻,恒积冰雪,寒风劲烈。”这是玄奘法师取经时,对帕米尔高原的印象。帕米尔高原古称葱岭,由于在地面上突然抬升,它总是能给远道而来的人们带来极具冲击力的视觉感受。
  新书《重返帕米尔:追寻玄奘与丝绸之路》是复旦大学历史地理教授侯杨方的一部史地考察笔记。他通过历时八年、二十几次的实地考察,使得今人终于弄清张骞、法显、宋云、玄奘、高仙芝、马可·波罗等先辈走过的西域之路。这段时隔千年的探访,让前人的筚路蓝缕之功更加直观。

□长庚

学术从审美开始
  在帕米尔高原徒步翻越山口时,侯杨方说过一句话:“学术从审美开始,以审美结束。”
  从地理上讲,帕米尔高原是位于亚洲中部的大高原,横跨中国、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阿富汗五国边境。上世纪中期以前,“世界屋脊”一直是它的专称。
  它不单单是一座高大的山岭,或类似于青藏高原的高原,而是由众多高山和巨大的山结(即许多山脉的汇集中心)组成。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兴都库什、喜马拉雅山五大山脉相聚于此。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也就是比珠峰还难爬数倍的K2,是帕米尔高原的最高峰。高原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冰雪覆盖的高山与河谷纵横交错,赫赫有名的丝绸之路、玄奘取经之路等,正是从宽阔的谷地中穿过。
  2011年7月,侯杨方以纯粹的观光客身份,第一次到达帕米尔高原。从喀什奔赴帕米尔高原,一路上充满惊喜。
  侯杨方在100多公里外就看到了高大如墙的高原,其上闪耀的是冰山。在红色的盖河谷他目睹了雄伟的公格尔峰全貌,二者间的高度差竟然惊人地超过了6000米。待到上了高原,他目睹了梦幻的白沙湖,那是斯文·赫定多次经过的地方。黄昏时分,慕士塔格阿塔竟然罕见地露出了其巨大半球体的全貌,并完美倒映在小喀喇库里湖中,第二天经过,它竟然又镀上了一层粉红。漫天大雪、青葱的河谷、湍急的塔什库尔干河、冰山的雪崩以及云海光影的变幻……这就是帕米尔。
  “一切难以想象的奇幻壮丽让我震惊,两天就拍了近两千张照片。从一个户外运动爱好者的角度,当时我想知道丝路究竟经过哪一座山口,哪一条河谷,我很想重走一次,目睹玄奘当年见过的同样景象,体验同样的感受。”侯杨方说。
  梦想很快变为现实。2013年4月起,他策划主持了一个世纪以来世界首次对整体帕米尔高原的系列考察。在几十次考察帕米尔、南疆、罗布泊、中亚、南亚的基础上,他对丝绸之路做了世界首次“精准复原”,并研制了世界首套“丝绸之路地理信息系统”。
  这套系统实现了对丝绸之路在地理信息系统上的直观三维展现,用户只需点击进入系统,就能得到由精准导航所显示的路线、地标及其经纬度、照片、视频。随着研究与考察的不断深入,系统还将不断更新。
  系统的准确性在于经过了实地验证。侯杨方曾多次翻越海拔近5000米的山口,足迹遍及帕米尔高原境内外的多条重要河谷、山口;他曾一天之内在海拔3600米至4600米之间的无人区步行往返34公里。
自然与文化的分水岭
  从文化上讲,帕米尔高原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帕米尔高原是东西方两大文明的分水岭,向东流去的塔里木河与向西流去的阿姆河均由此发源。塔里木河孕育了中国西域文明;阿姆河是中亚流程最长、水量最大的河流,也是咸海的两大水源之一,它与另一大水源锡尔河共同哺育了中亚河中文明。
  帕米尔高原是中西文明交汇的天然地标。高原以西直至地中海没有任何天险,是天然的、完整的地理单元,很容易形成一个统一的大帝国,例如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塞琉古帝国和安息帝国等。帝国内有畅通的道路网络,但这只是同一地中海文明圈的内部道路,只有联通中国文明,才具有世界意义,才能成为东西方文明交流的大通道。
  《汉书·西域传》有一段对丝绸之路南道、北道的表述。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条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前王廷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可见,丝绸之路三个最重要的地标是玉门关、阳关以及葱岭,而葱岭就是帕米尔高原,更是南、北两道的枢纽。
  只有在极盛时期,中原王朝的势力范围才能到达西域和帕米尔高原。汉传佛教就是经由帕米尔高原传到中国,著名的犍陀罗艺术也是从阿富汗、巴基斯坦的犍陀罗地区经由丝绸之路传来,而并不是从印度穿越青藏高原传到中原。
  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国力衰落,吐蕃控制了河西走廊和安西、北庭都护府等辖地,丝绸之路因此中断。同时,海运开始兴起,经济重心也开始向东南移。到了宋元时期,由于没有控制西域,且大宗商品已经由丝绸变成了瓷器,用陆路运输没有利润可言。因此,与西亚、欧洲的商贸主要转为通过海路,海上贸易达到鼎盛。
  转机发生在清朝乾隆年间。当时,天山南麓重新纳入中国版图,清代中国疆域的西极延伸至西帕米尔,版图极盛。从此,中国与西亚、南亚的陆路贸易重新打通。中国出产的茶叶、丝绸、羊毛一部分进入波斯和俄国,另一部分进入英属印度并贩往欧洲。俄国的皮革、火器,英国的鸦片则经叶尔羌流入中国。
  经由帕米尔的丝绸之路虽几经起伏,但从未彻底消失。即使在不承载主要的贸易功能时,它的各个路段也是当地人行走的重要通道。事实上,几十年前,当地人还经常走这些道路,即便在今天,它们也仍旧是村与村之间的交通路线。对外界而言,现在的帕米尔高原更多地承载着旅游和探险的价值,吸引着来自全球的“背包客”。
一步一个脚印
  古西域之路虽然看似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魅力从未消失,仍然吸引着对它感兴趣的人们。但是,古代和现代关于帕米尔路段的记载大都只是一笔带过,比如很简单地写上一笔“经葱岭”“走出了帕米尔高原”,却从未精准地指出到底从哪个山口翻越,穿过哪一条河谷,更没有附上可供指路的精确地图。
  自2012年以来,侯杨方一直在从事丝绸之路的“精准复原”。“精准复原”,就是学术界、社会大众能够根据研究成果,精确(测量精度高)、准确(符合文献记录)地实地重复检验这些路线。它意味着可证伪、可重复,这也是现代科学的最基本要求。传统史料上的记载如“某某县以西北八十里,东南四十里”,只是很含糊的线索,以现代科学的标准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
  精准复原的第一步,是传统历史地理考证所做的主要工作,即对历史文献资料的收集,厘清不同语言、语境及各个历史时期对地名的表述。侯杨方直言,在复原的过程中,古今地名的变化给地理位置定点造成了相当大的困难。
  虽然史料记载模糊,但帕米尔高原上的路线复原也不是没有可能性。侯杨方指出,帕米尔高原的地质变化是以几十万年为单位。所以,在侯杨方考察的历史时间段内,帕米尔的地形没有太大的变化,即使发生过地震,也仅仅造成了一些山体的小规模崩塌,如中巴边境的明铁盖山口到处覆盖着崩塌的碎石,但山口、河谷的形态并没有大的改变。
  另外,帕米尔高原地形虽然复杂,但地理环境的刚性约束条件也很强。帕米尔高原上处于两山之间的山口很有限,很多山口海拔在3900米至5000米之间,人们经常通行的山口更有限,这就是一个重要的刚性约束条件。
  除山口之外,帕米尔地区能够通行的就是河谷,事实上有很多河谷是不能走的。那些又窄又陡的V形河谷,河流的水量太大,春夏的下午至凌晨会突然涨水,商队的人、畜很容易遇险,甚至根本无法通行,当一侧出现陡崖,也无法横渡过河到达对岸浅滩。能够通行的河谷一定是开阔、平缓的河谷,可通行宽度通常在几十米、一百米至两三公里之间,最宽处可能有十多公里,河水水量比起谷地相对较小,商旅可以不断切换到对岸。这是古代丝绸之路经过葱岭时,选择道路的另一个刚性条件。“当将这两个最重要的变量叠加考虑,可供选择的路线就非常有限了。”侯杨方说。
  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也为今天精准复原他的路线提供了可能。比如玄奘笔下“波谜罗川中有大龙池……水乃澄清皎镜,莫测其深,色带青黑,味甚甘美”。玄奘说波谜罗川的大龙池湖水“味甚甘美”,也就是说大龙池是淡水湖,而不是帕米尔高原常见的咸水湖,这一点对于传统交通来说至关重要。他描述的条件限制以及约束特征非常明显,除了大帕米尔,整个帕米尔高原上没有一处地方能完全符合这些特征与地理方位。
  有了这些依据,剩下的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去实地验证了。实际上,这才是最艰难的环节。
  侯杨方表示,过去,人们只会把研究出来的结果绘成一幅地图,不可能做成实用性、信息量大得多的地理信息系统。现在,学者和大众可以根据已经上线的“丝绸之路地理信息系统”中的GPS考察轨迹、地标经纬度与影像,重走玄奘东归之路或多段丝绸之路与清代驿道。
  “这样不仅能体验重现历史的穿越感,还能以亲眼目睹的景观,重复检验此项研究的结果,并与历史文献进行对比。这正是精准复原的实质内涵与刚性要求,而这恰恰是传统的纸面研究不可能达到的。”侯杨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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