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姓鱼的吗?有,但是此鱼与彼鱼没有关系。此鱼是我的青岛朋友于老头,一位海军舰长,退役后成了中国远洋公司船长,再退休,就成了大海边的一个闲人。一辈子在波涛里混,不是鱼是什么?
　　当于家大小姐把一幅字用快递发给我那个好讲老爷子故事的女儿,说“这是我爸送给济南孙叔的”,我和鱼老头还不熟。打开一看,是墨写的条幅,上书“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看,鱼自己就蹦出来了。条幅很寻常,是街头书法家常用的套路,行笔纯熟,字体间架中规中矩,还夹带一点花哨,有如乐谱上的装饰音,在韵律上拐一个弯。于大小姐曾把她爸的墨宝拍下来,在微信圈里展示,没有夸耀的意思,只是说她爸退休以后只干三件事:遛狗,洗海澡,再就是在五四广场写水字。我说,字写得不错。老哥在青岛那边听到了,没吭气,写了这个条幅送给我。
　　女儿说,你也写一幅送给他。我说,这不是礼尚往来,收下就是。再说,书法这件事是吃功夫的,犹如戏剧家吊嗓子,一日不练,就能听出生疏,我已经多年不摸笔墨,岂敢卖弄?就这样,和鱼老爷子认识了。
　　鱼老爷子吃过早饭,起锚一样提起装海水的小水桶,拿起自制的海笔,小狗诺诺早在门口摇着尾巴,急不可耐地等候了。什么是海笔?不是蘸了海水的笔,而是那支笔很大,用棕毛绑在棍子上,不识货的以为是一柄扫帚,其实扫地也行。鱼老爷子写水字如同打太极拳,不紧不慢,写几个字就停一停,四处打量一番再写。诺诺渐渐看出了主人的心思,每逢此时就跟着笔头转,笔横走,它也横走；笔写个方框,它就跟着转圈；老鱼把笔头蘸了水伺机戳它一脸,它却灵巧地躲开；老鱼再写,它又凑过来了。添乱!有人看到一位老人和狗逗乐子,先是站在远处观看,一边看一边笑,脚步就被淘气的诺诺吸引过来,走近了才发现地上还有一片湿淋淋的水字,字迹磅礴,小狗在字缝间跑,绝不踩那些字。观者就惊叹:老爷子字写得真好!这才是鱼老爷子演出的效果。于家大小姐把她爸那点心思看透了,发微信给我家女儿说,我爸爸整天去写字,写什么字?他就是出去显摆去了,愿意听人家夸奖他,诺诺也帮着作秀!说着,又把她爸的墨宝发过来。我家女儿嘻嘻哈哈把故事讲给我听,我说,这个于小姐和诺诺差不多,也帮她爸作秀呢!
　　诺诺是一条来自北京的狗,原来的主人是于家二小姐。二小姐是影视演员,片约不断,把诺诺养成了野狗。这哪成?趁着春节回青岛探亲,她开着车把诺诺也带过来了,诺诺从此不再是京巴,成了海狗子。那一年,一家人算是在青岛聚齐了,加上诺诺一共七口。鱼老爷子的二女婿也是演员,奶油级的男人,也不知在哪部电视剧里和他闺女假戏真做,做了于家的女婿。老鱼极看不上这位女婿。于大小姐听了,赶紧堵她爸的嘴:让他听见了,多不好!老鱼把眼一瞪,说:有什么不好?看看我那些兵,导弹兵、轮机兵、旗语兵,哪个不像蛟龙似的,他到了海里站都站不稳!鱼老爷子只有两个女儿,他一辈子在海上漂,领着一群小子闯天下,哪些是好小子他心里有数。奶油女婿大概也看出老泰山眼神不对,住了两天,扯了个谎,拉着老婆孩子回了北京,把个诺诺留给了他。
　　这笔账鱼老爷子没算对,他以为二女婿在北京,他在青岛,从此眼不见心不烦,谁想老伴查出身患癌症,要到北京治疗。这个仗怎么打,是出击呢,还是打阵地战?鱼老爷子憋了好几天也没憋出招来。大女儿问他:爸,你倒是去还是不去?没等他回答,北京那边二女儿的电话过来了,说:爸,你来吧,女婿不在家。咦,她怎么知道的?鱼老头问大女儿。于大小姐说,我怎么知道哪堵墙裂了缝?鱼老爷子了解那些龙小子,却不了解自家的凤闺女,两姐妹通着气呢!
　　就这样,于大小姐开车载着父母连同诺诺一同来到北京。对诺诺来说,这叫重返故里,一进家门一溜烟儿不见了。吃饭的时候怎么找也找不到它,还是于二小姐有数,到原来的狗窝处一看,它在自己的老窝里趴着呢。
　　鱼老爷子爱喝茶。爱喝茶的老头有的是,有什么稀罕?这么说,你就不了解他了。他是船长,天天漂泊在大洋里,一年四季,三季在外,难免思乡。思乡了怎么办?他的办法是冲一杯茶。茶是家乡的味道,一杯茶水落肚,是对情思的慰藉。那年夏天,轮船航行在荒海上,他突然就想起青岛,绿树红楼,乡情难抑。一位船长,不能以自己的情绪动摇军心,就摸茶叶盒子,打开一看,盒子里空空如也。船上没谁敢动他的东西,他就喊大副。大副匆匆跑进来,他劈头就问:我的茶叶呢?大副愣了一会儿,反问道:哪是茶叶呀?都长毛了,让我给倒到大海里了!老鱼气得差点没骂了娘:那是碧螺春,最有中国味的茶叶,毛越密越珍贵,你这个棒槌!今年春天,于大小姐邀着我女儿共游苏州,在苏州东山农家遇到刚采摘的碧螺春,茶农开口就要两千块钱一斤。我女儿知道这是地道货,两个疯丫头舍了买脂粉的钱,一人买了一斤,都孝敬她们老爸了。
　　鱼老爷子在广场上写完字,如果是夏天,他就下海,从海边游到防鲨网再游回来,要不怎么叫他“鱼”呢?他离不开海。生在潍坊,从青岛当兵入海,走过五大洲四大洋,竟没到过济南。我问他,你是山东人吗,连省会都没来过?他终于顿悟过来,也不挑时候,在一个冬天突然跑到趵突泉。他也没打听一下天气预报,来的那天正赶上寒流,给冻回去了,回信说:你住的济南好冷!我说:这冷比青岛差远了。你来怎么没说一声,我领你到泉城广场写水字呀,你试试用泉水写字和用海水写字有什么不同?
　　不幸的是,常年泡在海里损坏了鱼老爷子的腿关节,不能走路了。医生给他安了一副人造关节,他又能站起来嘚瑟了。这时我给他送去一幅字:“鱼与鸟不可兼得”。女儿看后说,不对呀,庄子不是这么说的。我说,怎么不对?你问你鱼伯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