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读日本史》
张宏杰 著
博集天卷|岳麓书社
□张宏杰
日本是一个特别的国家,文化内核超稳定,外表却极易变化,让世人捉摸不定。理解了日本历史的独特性与日本人的精神世界,才能理解日本对东亚乃至世界历史走向的影响。历史学者张宏杰在新作《简读日本史》中将日本文化史、政治史、外交史、国民性史四史合一,解读独特的日本历史底盘与精神世界。
认真到极致
一提到日本,很多人就会想到“匠人精神”。
什么叫匠人精神?“寿司之神”小野二郎说:“我一直重复同样的事情以求精进,不断努力以求达到巅峰,但没人知道巅峰在哪里。即使工作了数十年,我依然不认为自己已经达到极致,但我每天仍感到欣喜。我爱自己的工作,并倾尽一生。”这是对所谓日本匠人精神的一个很好的表达。从哲学角度讲,“匠人精神”是“将眼前的工作完美地完成,达到某种极致”,以完成“对于生命存在的肯定”。
匠人精神的基础,是日本人身上的认真特质。
鲁迅认为日本人身上最大的长处是认真。在和日本人的接触中,我也经常感觉到日本人通常都比较认真。为了写这本书,我经常问一些日本朋友问题,比如他们怎么看待“鬼”或者“灵魂”,他们通常都不会当场回答,说“我要想一想”。这种反应一开始让我感觉很郁闷,认为和日本人交流太费劲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能直接回答。但是第二天,他们可能会给你发来一段很长的文字,详细论述他们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以及在日本社会,大部分人可能是怎么看待的。
中国学者邓芳在东京大学教学将近10年,为了练习汉语会话,她经常问学生一些日常生活的问题,比如“你周末做什么了”之类,她发现对这样简单的问题,日本学生一般也不肯随意回答,有的学生甚至要翻开记事本确认过后,一条一条查字典,再用汉语说出来。
西瓜也要“合群”
还有一种说法,日本人匠人精神的源头是“精农主义”。
苏联学者弗·普罗宁可夫在《日本人》中强调,勤劳是日本人的特性。美国人、德国人、英国人也勤劳,但德国人的勤劳是从容的、有节制的,而日本人的劳动则是忘我的,全身心投入,且带有一种满足的感情,表现出一种特有的美感。
日本学者松尾康二说这与日本的地理环境有关。日本的冲积土壤和火山灰土适合农业生产,日照时间长,降水也丰富。这样的条件比欧洲更有利于农业生产,结果导致日本农民一年到头不得休息。日本农民一天到晚泡在田地里,精耕细作,种个地也慢条斯理,仿佛在摆弄一件艺术品。日本人解释“米”字,说它之所以可以拆成“八十八”,是因为大米从播种到收获就需要经历八十八道生产工序。从很早开始,日本农民对水稻生长周期内的育秧、插秧、灌溉、除草、驱虫等每一道工序就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制和把控,从而保证了水稻种植的高产和优产。
很多人说,日本人的“过度勤劳”,就是这种“精农主义”的结果。自古以来,日本社会鄙视“闲赋在家”的行为,懒惰之人是极受日本社会所排斥的。
确实,直到今天,日本农民的完美主义仍然是很突出的。日本生产的一些水果,如西瓜等,价格高得离谱。日本一个大西瓜的价格要高于优衣库一条牛仔裤的价格。因为这些水果从播种到在超市或百货店上市,每个环节都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对日本农民来说,大小不一的西瓜不能卖,形状不浑圆的西瓜不能卖,花纹不美的西瓜不能卖,绿皮上只要呈现出黄斑的西瓜也不能卖,或者只能贱卖。也就是说,日本人连西瓜也要“合群”,“和大家一样”。为了让西瓜看起来整齐划一、个个漂亮,西瓜的成长期要不断翻动、让每个面都受到完全均匀的日照;为了保证其含糖度,水分和温度的管理也要十分精确。所以,一个瓜农不可能管理太多的瓜地,西瓜的定价不高,就不能维持收成。日本大米能卖到70元人民币一斤,“和牛”的价格更高,这都与“精农主义”有关。
固化让人安心
对于日本人的匠人精神,我个人更倾向认为,它的主要源头是日本的等级制度和固化社会。
江户时代是一个压抑的、沉闷的时代,《福泽谕吉自传》说,这个时代太让人绝望了:“‘家老’家所生的孩子永远当家老,‘足轻’家生的孩子永远是足轻。世世代代,家老就是家老,足轻就是足轻,夹在其间者也同样如是,经过若干年后也无半点变更。”
身份制度与世袭制度阻碍了社会精英层吐故纳新,远远没有科举制度公平,可以调动社会各阶层的积极性。因此神田孝平抱怨说:“官员不分大小皆是世袭,所以奇才俊物难以出世,民间之人为此而抱恨离世者,大多为此类。”
但是,如前所述,任何事情都有两面。即使是如此可笑而沉闷的江户时代,也有其优长之点。如前所述,日本实行封建制度,社会分层,士农工商的界限不能突破,如同一个个格子把人的一生隔断起来,压抑了很多人的才干。但与此同时,这一制度也有一个意外的好处,那就是武士以外的阶层断绝了政治野心,“顺天知命”,静下心来,专心致力于在自己的身份范围内发展。
确实,长期的固化社会,让日本人喜欢“安心”的感觉。在日本任教的邓芳说:“日本超市里永远都只有那几样熟悉的蔬菜……我曾多次问过学生们为什么日本蔬菜的种类这么少。有的学生说,因为日本人只会做这几种蔬菜,如果有新种类的蔬菜出现,他们反而不知道怎么处理;有的学生说,这些吃惯了的蔬菜是‘安心的味道’,别的不知道味道的东西,并不想去尝试;还有学生说,这些蔬菜就足够了,每天吃同样的东西有什么不好呢。在食物上,日本最高学府的学生们到底还是日本人,他们有日本人保守、固执和恪守成规的一面。”
等级制社会在日本人身上培养起一种很突出的特点,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很多日本人穷尽一生,只为做好一件事情。他们追求在狭小的空间里,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日本人的细腻无人能比,今天日本社会有很多非常精巧的“小发明”,都是在一些平时人们注意不到的地方进行细微的改进。
日本的一些著名的传统餐厅,即使供不应求,顾客需要提前很多天预约,也不愿意扩张规模,因为那样就难以保持质量了。不光是一个人一生专注一件事,甚至一个家族十几代,专注于做好一件事,这是许多百年老店甚至千年老店的由来。
凡事都有两面,“匠人精神”也是如此。匠人精神发展到极致,在日本企业发展中,也产生了负面作用。
京都大学教师汤之上隆在《失去的制造业:日本制造业的败北》一书中,回顾了日本IT(信息技术)制造业几十年的荣辱史。他认为由于匠人精神过于强烈,在两个方面损害了日本制造业。第一是日本企业过度依赖匠人精神与手工艺者的技艺,而忽视了产品的标准化与通用化,严重缺乏低成本量产能力。第二个是日本企业过于苛求性能与指标的极致,忽视了市场实际需求水平,投入不必要的成本,致使市场出现变化的时候在研发上不能及时调整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