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齐鲁晚报     2021年09月27日
  □钟倩
  
  那天,从外面回来已是中午,突然窗外下起瓢泼大雨,且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我抱着手机发呆,不时点开看看附近外卖商家有营业的吗。这场大雨就像一位幽怨的贵族老妇人,把内心积攒的万千委屈和绞痛都一股脑儿倒个干净。我试图把脸贴在窗户上,仿佛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愤恨和哭泣,不禁想起阿赫玛托娃的诗句:必须性最终也屈服了\犹豫地\她自己躲闪到一旁。就这样,一个下午,又累又饿,案头上搁置的李修文的新书《诗来见我》与我相遇,读完了雨也停了,我竟然有种从大雨中狼狈奔走的恍惚感。那些文字如若初见,给我迎面一个拥抱。
  莫言说过,读诗是为了更好地欣赏诗歌,而诗人杨炼则认为,人性之美蕴含了诗歌之美。这美丽不依赖外在时间,诗歌本身就是时间,它终将安顿我们,尽管历尽劫难。李修文更为直接一些,他把“我的命”和“命的八字”放进诗歌里进行审视,在与元稹、刘禹锡、白居易、韦应物、罗隐、杜甫等古人的重逢中尽情歌哭,又风雨兼程“在路上”把古人授意的慰藉拱手相让,温暖芸芸众生。不得不说,无常尘世间能让自己现“原形”,这不啻于一种自我剖析,需要十足的勇气;与此同时,他又以古典诗词的钩沉与文学积淀为现代人提供一种“与古人相遇”的契机,这样的解读实际上是生命感动生命,以生死鉴照精神人格。
  李修文的文字,自带江湖草莽气息,最初我误读为义气,直到邂逅这本书,我看到了一种大的东西——是历经波折后的大痛切大悲悯大宽容。他始终在路上,四处改剧本,为了生计也为安顿灵魂,所遇之人皆是“微尘众”,泥瓦工马三斤、小镇做饭师傅、川西小镇开超市老周、疫情中的母女……很多人都没有名字,见得一个人的成住坏空、生死幻灭、爱恨情仇,我在想,他的“在路上”何尝不是我的“正发生”?就像我每次半夜疼痛发作,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就像我经常感冒一把鼻涕一把泪仍抱着手机改稿子,与置身小镇上挨饿受冷的他殊途同归。但是,他总能在无望中看见一抹亮光,就像冥冥中伸手抓住一根绳索,渡自己成功上岸。
  这根绳索,就是古诗词。他把驿站诗视作护身符,“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单单那些驿壁上的故人与陌生人之诗,就足以令我们像靠近了炉火一般,在瞬时里变得热烈起来”;他在绍兴沈园里替陆游追悔,“唯有来到沈园,一生抗金之志难酬的陆放翁才能提醒自己,你还别有一场仗要打,即,你活下去,唐婉才能在你的诗里活下去”,悔到极致触及生机;他在黄河边渡口上遇见杜甫,“他就挤在人堆里,登上了最后一班渡船,我的鼻子酸了一下,但是又生怕他招呼我,让我跟他同路”,这让我想到女作家潘向黎的《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当她读到“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竟然流下眼泪,此时她的父亲去世已经多年,她才顿悟到父亲曾说的“老杜着实好”。相比之下,李修文少了儿女情长,而是在杜甫的诗中找寻来路,也是活路,可见人人都活在杜甫诗里。
  知人知诗更知世,读人读诗更读心。驿站诗、贬谪诗、悼念诗、乐府诗……李修文与古人同歌哭,所以才会使人读出水深火热中的百般滋味,让我们在喧嚣而浮躁中暂且抽身,有种刚从农贸市场或夜市集市回来的躁动感,沾了一腿泥巴和人挤人的汗臭味,这就是生活烟火,这就是活着的证据。反过来回望那些散落的诗句,似乎是谜底,又恍若禅语,偶尔还是打诳,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破。我由此大悟,古诗词是古人留下的一封封情书,等待有情人拆启并句读,如果前面需要加上个期限,那么就是一生一世。
  书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致母亲》。李修文在临睡前看到一则视频,一位女儿痛失母亲,他继而想到自己的母亲,觉得处处都站着母亲;又想到苏曼殊、李贺、李白、蒋士铨的母亲。读到这里让人有些哽咽,他没有直接揭示苦难,其感同身受全部氤氲在诗中:从白居易的“鹅乳养雏遗在水,鱼心想子变成麟”,到蒋士铨的“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周寿昌的“重缝不忍轻移拆,上有慈亲旧线痕”,从李白的“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苏轼的“岂似凡人但慈母,能令孝子作忠臣”……所有的骨肉离别之痛,都在诗里;诗是酒,诗也是药,独自吞咽,获得某种救赎。读完这些,我又有了像儿时那样大声诵读诗词的冲动,或许这就是作者的苦心孤诣。
  记得评论家项静说过,“在今天,小人物及其困境几乎成了‘正确’文学的通行证,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的中国作家,满纸的小人物的辛酸史都被奉为座上宾,但这些小人物几乎普遍沾染了衰老的暮气,他们困在各种牢笼里。”李修文的精妙之处在于,到生活中去,到底层中去,无论是火车站、航空港、小镇上、黄河边,还是楼道里,在他人命运中借古诗词找到生命的皈依——又如作家黑陶的观点,“底层”和“平民”意识,是一个真正诗人的真实大地,是能够为他的生长无限提供能量的强劲血库。显而易见,他早已驾轻就熟,这种叙事策略因了感同身受给人以逼真感或真实的逼仄感,叫人置身其中,反观自身,远离了“正确文学”的刻板思维,也就更引人共鸣了。
  李修文把诗词束扎随身携带,遇险滩急流,当做利器护身,遭断食饥荒,视作饱腹干粮,逢他人有难,拱手以诗慰藉……他把这些经历记录下来,得诗词润泽,受大地反哺,传精神薪火,以此为那些困境中的人们点亮一盏灯火。“任从人弃掷,自与我周旋”,是供养更是祈祷,这正是文化的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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