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可能,80岁的赵银光希望自己投资的上百万资金能被追回,就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什么也没发生；而那些搞非法集资的“骗子”公司,能一夜间全部破灭。
　　近年来,针对金融领域的诈骗、非法集资仍时有发生,被骗的老年人不止赵银光一个。她们对那些骗子恨之入骨,在济南专门成立了防非法集资志愿团,以“血淋淋”的教训去警示老年朋友,避开五花八门的金融诈骗陷阱。近五年来,她们组织了400余场演出,让上百万人从中受益,劝阻了200多人。
　　文/片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记者　时培磊　王开智
实习生　张小雨

美梦破碎
　　又一场防诈宣传要开始了,头一天下午,赵银光和团里的姊妹们在济南市玉函小区的一间活动室排练起来。她穿着表演服,斜挎着一条红底黄边绶带,随着音乐慢慢变换脚步,边摆手势边唱道:“守住自己的钱袋子,护好咱的幸福家”。
　　场上的赵银光精神饱满,很难看出来,她曾经也是位受过骗的老人。赵银光对这段遭遇并不避讳,她反而想让每位老年人都知道她当年是怎么贪图小利,蒙受了巨大损失。
　　时间回到5年前。那时赵银光正在上老年大学,她喜欢跳舞,平时班里几个姊妹跟着她一起练。其中有个姊妹说,附近一家酒店有一场理财讲座,两人就进去听了听。“里边一直在喊口号:‘你不理财,财不理你’。情绪都非常高涨,我也心动了。”赵银光说。
　　讲座散场时,主办方称留下联系方式可以领小礼品。赵银光领了一份挂面,当天晚上,就有业务员联系她,叫她去另一个大酒店听理财讲座。“说有个产品非常好,12%的利率,比银行利息高得多,对我诱惑很大。”赵银光当场就拿出5万块钱投了进去。拿到第一个月“薪水”时,“我还窃窃自喜,这家公司很守信用,那就继续投。”
　　年轻的女业务员对赵银光更好了,“简直比亲闺女还亲”。平时除了送地瓜、挂面、暖水宝外,还对她百般照顾。“看见我下楼梯,赶紧跑过来扶我一把,我们排练舞蹈,每次都来送新鲜水果。还请我吃大餐,表演节目,去旅游,给足了面子。”被业务员捧着的赵银光,把一笔笔存款投到理财公司。当她听业务员说,完成200万元的任务就可以升产品经理时,她心一热,答应投30万。“当天他们就开车到我家,用POS机一刷,钱就到人家那儿去了。”
　　赵银光前后投了104万元,没想到,不到一年时间,“发财”美梦就彻底破碎了。到了该发利息的日子,理财公司还没动静,她去问,对方让等两天。等了七八天,她听说资金链断裂,钱可能要不回来了。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公司就彻底跑路了。
　　赵银光觉得天塌地陷一般,脑子一片空白。不仅自己的一百多万元一夜间血本无归,她还觉得自己带了一个坏头。当时不少跟她一起跳舞的姊妹看她投了钱,也纷纷跟进,她觉得自己负有很大责任。
　　担任志愿者宣传团副团长的田友娟,同样也轻信了骗子公司所谓的“高大上理财项目”,受骗近30万。还有其他许多跳舞的姊妹,少则投了几万,多则几十万。
面对现实
　　当年被骗的事,赵银光经常会谈起,但她说自己已放下了,在加入泉城金融卫士志愿服务团的第二年,她彻底走了出来。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当赵银光得知自己被骗时,整宿睡不着觉,又不敢跟家人说。“这些都是血汗钱。”赵银光退休后,月工资4000多元,平时吃饭也只炒一个菜,一辈子积攒的钱就这样没了,她想不通。
　　田友娟在济南没有自己的家,20多年来一直住在孩子家,她被骗后同样没敢告诉孩子,她说当时想死的心都有。有一次,她难受得厉害,一个人坐公交到了泺口黄河大桥,“我就想一了百了。”
　　在黄河大桥,田友娟看着河滩上有老人正领着孩子在游玩,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和外孙女,“他们应该会舍不得我。我内心很矛盾,在桥上作了半个多小时的思想斗争,最后放弃了寻死的念头。”为了追回这些投资,赵银光和受骗的姊妹们报过警,也找过相关部门,但律师说那些钱不太可能要回来了,赵银光慢慢也死心了。
　　2016年4月,处置非法集资部际联席会议办公室举办的防范和处置非法集资法律政策宣传座谈会在北京召开。会上提到,2015年全国非法集资新发案数量、涉案金额、参与集资人数同比分别上升71%、57%、120%。与此同时,全国开展了打击非法集资犯罪、加大金融诈骗防范力度的宣传专项行动。
　　那时,济南市地方金融监管局在社区、学校等地开展了连续的宣传。赵银光、田友娟和很多被骗的姊妹们都参加了防骗大讲堂,“一堂课比一堂课深刻。”
　　赵银光想通了一件事,之所以被骗,都源于自己贪图小便宜和高利息,不懂金融知识,没有风险意识。“当时被骗子公司给洗脑了,他怎么说咱怎么信,要是早听到这样的宣传,就不会被骗了。”
　　2017年,济南市地方金融监管局招聘义务宣传员,赵银光第一个报了名。“我受了骗,不能再让其他老人上当。我要斩断骗子公司的路,让他们没饭吃。”
自编自演
　　赵银光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同样受骗的姊妹们,没想到大家也有同样的热情,三四十个人凑在一起,成立了泉城金融卫士志愿宣讲团。小推车、宣传册、小条幅,成了她们的“三件法宝”。她们到处发传单,但效果并不好,经常热脸贴上冷屁股,“人家以为我发广告呢。”但只要有一个老人看了宣传单,赵银光和团员们感觉再累也值了。
　　后来,阿姨们决定换个思路,不光发传单,还现场说法,向老人们讲述自己受骗的经历。当讲到自己投了104万却打了水漂,下面往往发出一片“哎呀”的感叹声。
　　每次宣讲之后,不少老人拉着她们的手,说自己也是受骗者,有些老人想不开,赵银光和团员就拿自己的经历劝导老人。还有些家庭因为老人受骗出现矛盾纠纷,团友们还要给他们进行调解。
　　志愿者徐庆云就是因为听了她们的宣讲,决定加入志愿者团队。徐庆云也接触过非法集资公司,那些人带他们去济南南部山区旅游,请吃大餐、抽奖、推荐项目。徐庆云动了心思,本打算等十多万元存款到期后就去投资,可就在此时,公司跑路了。至今想想,她都非常后怕。
　　老年人好热闹,为了加强宣传效果,宣传团编排了山东快书、快板、情景剧、歌舞合唱等节目。这些节目大多是志愿者根据自己或身边人的真实经历创作的。“我投了60万,钱没回来,我那老头跟我闹离婚啊。”在一场表演中,一位团员这样唱,引发共鸣。
　　61岁的吴哲是宣讲团的艺术总监,他曾改编过一个《天上不会掉金蛋》的节目。一位老婆婆养的鸡下了很多蛋,那些搞非法集资的人就向她灌输怎么利用高利润来集资,这些鸡蛋在节目中也被抽象化为金蛋。节目最后,志愿者把贴着非法盈利、高利息、高回报的三个金蛋摔得粉碎,“不少聋哑人看了之后都觉得非常震撼。”
　　目前,老人们已排练了40多个节目,因为防诈宣传形式多样,熟悉赵银光的人都称她“花样奶奶”。
　　去年疫情期间,线下宣讲活动不好开展,志愿团就征集防非法集资的书画,不到三个月征集了1200幅。赵银光选了200多幅,编成书册,在山东文化馆演播。
　　她们还开了网课,阿姨们在直播里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宣传如何打击非法集资,每堂课,都有上千人同时在线。
　　4年多时间,金融卫士志愿宣讲团成员达到150多人,平均年龄在63岁以上,其中三分之一有过被骗经历。这些年,她们进行了400多场宣讲,受教育群众累计达上百万人。她们还在各社区建立了90多个宣传站,阿姨们的名气越来越大,有了“泉城阿姨”的称号,这让她们十分自豪。
主动出击
　　“小恩惠是圈套,高息回报是谎言,天上不会掉馅饼,大家千万不要贪。”采访当天,排练的五六个节目有歌舞、合唱和快板,结束时,音乐停了,阿姨们高喊“学法用法护小家,防非处非靠大家”,声音回荡在整个排练厅。
　　阿姨们也会走向大街,去劝阻老人们。在银行大厅,她们曾看到一位大爷给陌生人汇款,赵银光上前提醒老人别上当,老人不信,她就讲述自己的经历,“当年我比你还豪横,POS机一刷,30多万立马就到了人家那里,结果呢,血本无归。”就这样,近五年时间,她们劝阻了200余人。
　　除了宣传,阿姨们也对一些可疑公司进行堵截和揭发。2019年,赵银光和姊妹们等公交车时,小区里几个小青年给她们发一些投资理财的传单,几个人就商议,不妨进去看看情况。
　　赵银光、田友娟、王雪红和姜淑梅就来到这家公司。“戒备森严,经过一层一层保安才让你进去开会。”业务员给他们播放了很多照片,向她们介绍项目,称收益能达到10%,没有风险。“越听越不对,这时田老师就站起来了,说这是个骗子公司,大家别买。结果人家把她像赶小鸡一样轰了出去。”
　　“咱得取证啊。”第二天,赵银光和其他两个人进去继续取证。一名业务员亲切地叫着大姨,想让她们先投几万块钱试试。赵银光哪里肯投,现场取完证,还对业务员进行了“反洗脑”,劝这位刚大学毕业的小伙子换份工作。回去后,赵银光和田友娟就向济南市金融监管局写了举报信。“半个月左右,这个公司就被‘捣毁’了。”
　　当身边人遇到可疑情况时,阿姨们也会亲自卧底考察。姜淑梅的老伴曾参与一个低价旅游团,业务员给老人介绍项目,说投资可按期返本息,姜淑梅觉得可疑,她没让老伴往里投钱。甚至有时候,阿姨们为了取证,明知可能是非法集资,还会往里投点钱。
对抗疾病
　　了解“泉城阿姨”的人经常感慨,她们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平常,她们在服务站坐班,甚至比上班还要忙。阿姨们纪律严明,行动力让人吃惊,“定好的活动,风雨再大也要参加,没有一个人会迟到。”
　　“奶奶防诈骗团”成员平均年龄63岁,平时既要对抗诈骗,还要对抗疾病。每次出去活动,阿姨们包里必不可少的就是救心丸、降压药。赵银光心脏不好,有一次出席新开站点的活动时,差点晕倒,田友娟赶紧给她吃了速效救心丸,才慢慢缓了过来。
　　今年75岁的田友娟2018年骨折过,但除了去换药,她一天也没歇,吊着胳膊照样干。平时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她,2015年曾做过甲状腺癌摘除手术,出院不到半个月,就跑到老年公寓继续当志愿者。2020年10月份体检时,她又被查出来乳腺癌。
　　“星期天查出来,晚上我就返回济南了。”星期一,田友娟又照常来到工作站,她没和赵银光说。当时志愿团正在征集书画作品,“我跟她说,给我安排两个人,我把书画整理好,明天去扫描,一定要结束这项工作。”田友娟没说这么急的原因是要做手术。
　　第二天凌晨5点,她给赵银光发了微信,赵银光也睡不着了,早上一起来,她们一起去印刷画册,到了下午全部印完,田友娟前往德州做手术,“工作结束了,我就一点负担都没有了。”
　　做完手术,田友娟一滴眼泪都没掉,她拒绝了做化疗。“我很坦然,只要开开心心,心中有爱,这个病它怕我,我不怕它。”出院后不久,田友娟就来到了工作站,继续进行防范非法集资宣传。
释放自己
　　阿姨们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干劲?赵银光说,部分动力来自她对骗子的痛恨,要跟他们对抗到底。另一部分原因还在于这份“工作”让她们重新跟社会接轨。
　　近五年来,阿姨们没拿到过一分钱工资,被骗的钱也没要回来,但在宣讲过程中,赵银光放松了,释放了自己。“我提醒别人不受骗,这也是在行好,我很满足。”
　　田友娟也是这样想的,她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尽自己的一份力。20多年前,田友娟来到济南帮忙照顾孩子,现在她有了自己的“新事业”,孩子们很支持。
　　对更多阿姨来说,她们通过志愿团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学习了金融知识,也学会了用微信,似乎没什么事能难住她们。
　　不过,赵银光和田友娟有两件事始终办不到。第一件是她们始终没把自己受骗的事告诉家人,两人拍过省公安厅的防诈骗宣传片,在数百场宣讲中说过,唯独在家里没说,“孩子们都知道,他们也都不提。”
　　还有一件事,她们对骗子公司恨之入骨,却唯独恨不起来当时“骗”她们投资的小姑娘。赵银光说,公司跑路后的两个多月,她曾见过那个业务员,小姑娘刚走出大学校门,说把她们坑了,没脸见她们。赵银光觉得,小姑娘也是受骗者,“她贷款10万,也和俺一块受骗了,人家把她解雇了,她压力也很大。我们这些老太太,没了钱还同情她,就知道我们为啥经常会受骗,一个原因是心太软,太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