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莱姆与火箭模型(1966年)

“莱姆文集”
(《索拉里斯星》《未来学大会》《其主之声》《无敌号》《惨败》《伊甸》)
[波兰]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著
靖振忠 许东华 陈灼 等译
译林出版社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峰曾经盛赞刘慈欣“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提升到世界水平”,而斯坦尼斯瓦夫·莱姆之于波兰科幻,未尝不是如此。今年是莱姆诞辰一百周年,为了纪念他,波兰把2021年命名为“斯坦尼斯瓦夫·莱姆年”。译林出版社近日推出中文世界首套“莱姆文集”,向中国读者全面展示这位顶级科幻作家的魅力。政治、科学、哲学,昆塔人、元宇宙、胶质海……阅读莱姆始终是一场盛大的脑力活动,即便是科幻迷,也很难把他的科幻作品归类到常规的类型小说,因为如何定义莱姆,本身就是一个难题。
□孙赛波
伤感的莱姆
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科幻世界的中心毫无疑问在美国。经历了“黄金年代”和“新浪潮”洗礼的美国科幻可谓是人才济济。老一辈的阿西莫夫、海因莱因等还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精力,新崛起的泽拉兹尼、菲利普·K·迪克、厄休拉·勒奎恩都已崭露头角。科幻文学也由廉价的“纸浆杂志”逐渐成为新工业时代类型文学的宠儿。但在英文世界之外,大部分地区的科幻还处于起步阶段。此时莱姆的横空出世无疑打破了这种格局。
这边厢,美国的科幻大师你未唱罢我已登场;那边厢,波兰的莱姆握着如椽巨笔,仅凭一己之力,搭建起了一座有着明显个人特征的别样科幻大厦。如果说彼时的美国是科幻世界众星璀璨的银核区,而远离美洲大陆的东欧小国波兰则因为莱姆的存在,有了异样的光华。
在我的意象里,莱姆是一颗淡蓝色的超巨星,永恒孤独地闪耀在科幻的夜空。
莱姆的作品已被翻译成五十余种文字,销量近五千万册。作为非英语写作的科幻作家,此成就目前无人可及,包括刘慈欣。
可惜,国内对莱姆的引进并不顺利。之前,国内仅有两个版本的《索拉里斯星》,一本《机器人大师》和一本评论集《完美的真空》出版,与莱姆在科幻领域的地位大不相符。值莱姆诞辰一百周年之际,译林出版社推出这套《莱姆文集》,无疑给国内读者献上一份科幻厚礼。
拿到这套书已近九月,我暂停了原来的阅读计划,拿出所有能利用的时间来读莱姆,甚至为了利用好碎片时间阅读还买了电子版。毫不夸张地说,我幸福地拥有了一个“莱姆月”。
这套《莱姆文集》,除了《未来学大会》,其他五本(《索拉里斯星》《惨败》《无敌号》《伊甸》《其主之声》)都属于“第一次接触”题材。就像果壳里的宇宙,芥子中的须弥,莱姆在这方寸之间闪转腾挪,创造出了无限的可能。无论是《索拉里斯星》中的胶质海洋,还是《惨败》中的昆塔人、《无敌号》中的无生球、《伊甸》中的双生体,都各具特色,而《其主之声》中所接触的竟然只是一段中微子信号。人类理解不了胶质海洋,理解不了昆塔人,会让读者觉得是人类所掌握知识的局限,而集合全世界最优秀的人才消耗无数经费依然解读不了一段信号,反而差点由猜疑把世界引向毁灭,却让我们认识到人类天性的局限。
无疑苍凉与悲悯是莱姆作品的底色,哪怕是在以喜剧面目示人的《未来学大会》亦是如此,揭开其表面的繁华与戏谑,莱姆还是那个伤感的莱姆。
微醺的莱姆
科技圈的朋友说今年最火的风口是“元宇宙”,并跟我解释说“元宇宙”有两个主要特点,一是沉浸感,二是内容可创造,有点类似《盗梦空间》里的多层梦境。我说这不新鲜,我奶奶就创造过一个“元宇宙”。
朋友说他不信,于是我就给他详细地描述了我奶奶创造的那个“元宇宙”: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正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正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
试想,有一天你猛然从当头棒喝中惊醒,发现眼前是一位满口白沫讲着从前有座山的老和尚,该怎么确定自己处在哪重山,哪座庙,哪层时空?
当然,我奶奶创造的元宇宙还过于机械单调。而早在《盗梦空间》上映前将近四十年的1971年,比我奶奶还年长十余岁的波兰作家斯坦尼斯瓦夫·莱姆就在其小说《未来学大会》中,创造了一个癫狂荒诞的元宇宙。
与现在流行的需要强信息技术支撑才能进入和退出的元宇宙不同,《未来学大会》提供了另外一种进出的可能:借助不同功能的药物。一瓿梦饰宝,一撮反幻盐,就可以实现现实和幻境的切换。
《未来学大会》全书只有八万多字,故事情节也比较简单:1971年,主人公伊扬·蒂赫去哥斯达黎加参加第八届未来学大会,遭遇暴乱事件,身受重伤而被冷冻冬眠。2039年,蒂赫在纽约被解冻醒来,发现世界已经进入大同,人口爆炸、环境污染、战争等问题早解决。然而随着调查的深入,尤其是再次遇到托特尔莱因纳教授后,蒂赫逐渐认识到了自己所处的不过是在各种药物作用下的幻境。
《未来学大会》故事虽短,读完可能只需要一天,但其追问的却是无数哲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何为虚幻?何为真实?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取经路未尝不是五行山下的悠悠一梦?《黑客帝国》里从母体中醒来的尼欧所见的难道就不是另一个母体所造的幻境?我们也没有能力证明自己所处的宇宙不是上层元宇宙中某个灵光一现的创造。毕竟理论上来说,元是唯一,而幻境则有无限,我们所处元宇宙最顶层的概率为1/∞=0。
除了对真实与虚幻的追问,莱姆还在《未来学大会》中以他特有的博学与幽默展现了天马行空的奇观妙景。印象最深刻的首先是数不胜数的致幻药物:有可以改变信仰的“多不饱和梵天酶”、会激发恶行的“疯人互仿酸”、能够看得到核爆效果的“菇醇胶糖”。更有甚者,莱姆还在文中提出了一个现存宇宙的假说:垃圾宙——宇宙经过无数世代堆积起了无尽的垃圾,有个文明建起硕大无朋的焚化炉,用极高的温度焚烧垃圾,而且这些焚化炉拥有足够大的质量,自主从太空中吸引垃圾。那些焚化炉就是恒星,而那些灰暗的星云,就是还没来得及烧掉的垃圾。
《未来学大会》是莱姆作品中的一个特例,是一位平素忧郁深沉的学者在微醺状态下放狂高歌一气呵成的作品。酒酣耳热,领口松开,手脚没了束缚,烟花在颅内绽放。如果是李白,他将高声吟出《将进酒》;如果是王羲之,他将挥毫急就《兰亭序》;他是独一无二、睿智博学的莱姆,于是写出了《未来学大会》。
敏感而忧伤的莱姆
如果,莱姆只是写出《未来学大会》的微醺的莱姆,他可能会被当做另一个菲利普·K·迪克。但他还是那个写出了《索拉里斯星》的敏感而忧伤的莱姆。
使得莱姆声名鹊起的正是他的代表作《索拉里斯星》。
有人把《索拉里斯星》定义为哲学科幻,但我觉得不止于此。大部分带上哲学二字的文学作品销量都难以保证,而《索拉里斯星》却是个例外,因为它在保证足够的哲学思辨深度的基础上还有良好的阅读体验。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一千个人眼中可能至少有五千个《索拉里斯星》。因为除了是科幻的《索拉里斯星》,它还是哲学的《索拉里斯星》、心理学的《索拉里斯星》、悬疑的《索拉里斯星》、恐怖的《索拉里斯星》、爱情的《索拉里斯星》,甚至家庭的《索拉里斯星》。
《索拉里斯星》曾经分别由前苏联著名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和美国著名导演史蒂文·索德伯格搬上大银幕,尤其是前者,已成为堪与《2001太空漫游》并列的科幻影史经典。
跟《未来学大会》一样,《索拉里斯星》的篇幅也不长,情节也不算复杂:心理学家凯尔文来到索拉里斯星空间站调查那里发生的异常事件。很快,亡妻哈丽的突然出现,让凯尔文陷入恐慌,而这一切都源于索拉里斯星表面可能具有高度智慧的胶质海洋。他用尽方法试图与其进行沟通,最后却一无所获。
“它把我像一粒灰尘般高高扬起,却对此浑然不觉,我压根不相信它会被两个人的悲剧打动。但是它的行为的确有着某种目的。”无数次的失败一再提醒我们人类,索拉里斯星是无解的。就像一只蚂蚁怎么可能用它的逻辑解释得通摇篮里那个庞大婴儿视觉器官里流出固定浓度盐水的原因。
如果说“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的“黑暗森林法则”来自对太空的恐惧,而《索拉里斯星》中“我存在,与你有何相干?”的庞大存在则构成了对未知的恐惧。当人类的傲慢、深情、诉求、祈祷统统遭遇无视,恼羞成怒几乎成为必然。“‘我们要把反物质发生器运来。你觉得有什么东西能挡得住反物质吗?什么东西都挡不住!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行!’我得意洋洋地喊道,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读至此处,我已破防。庞大未知面前,我们都是歇斯底里、色厉内荏的孩子。
说到对庞大未知的恐惧,不得不提到洛夫克拉夫特所创造的克苏鲁神话系列。那种存在了亿万年的山脉般硕大的旧神,那种能够触摸人类敏感神经和情感的巨物,每每化为读者的噩梦。《索拉里斯星》却不同,就是一片胶质海洋摆在那里,任凭你如何试探、挑逗、沟通,它只是按自己的逻辑行事,无善无恶,无悲无喜,偶尔显露一下神迹,就完全超出了人类的可理解范围。
在以“人”为中心的认知体系中,对它进行的数不胜数的实验所形成的浩繁卷帙只能描摹出其万一表象。它的本质是什么?它有什么目的?它要做什么?它是自然演化而成的还是某种创造物?有那么一刻,我觉得索拉里斯星是一位狡黠又沉默的魔术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有那么一刻,我觉得索拉里斯星其实是一个“渣男”,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最终,我觉得索拉里斯星又是我们每个人自己,它就像一面大彻大悟的镜子,“照见五蕴皆空”,只是我们参不透如何“度一切苦厄”。
即使是几十年之后,我们也很难说完全读懂了莱姆。他是一片胶质海洋,深邃凝重;他是天边一颗蓝星,永恒神秘;他创造了无数元宇宙,等待有缘人前来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