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小山村办起“影像大集”

《俺爹俺娘》拍摄者焦波:从给父母拍照到聚焦全国乡村

齐鲁晚报     2021年11月01日
  焦波在乡村“影像大集”上讲述土地里的故事。 受访者供图
  乡村“影像大集”现场,众人在进行剪彩。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李静 王建伟 冯沛然 摄
  种了一辈子庄稼地的焦兰芳万万没想到,今年82岁的她竟在村里赶了一次“影像大集”。
  “影像大集”是个啥?焦兰芳不懂,反正不卖东西。她只是听说,这是一个“艺术家”起的名字,大集内容就是展示村里房子外墙上挂的一幅幅照片。
  10月27日这天是“影像大集”开集的日子,淄博的一个小山村里格外热闹。中心街拉起一条400多米长的剪彩红绸子,更是来了好多操着外地口音的生面孔,大家围在村里的戏台前“开会”。坐在轮椅上的焦兰芳四处打量,在她记忆里,几十年没来这么多人的小山村,第一次这么受关注。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李静 王建伟 冯沛然         
村里有个拍农民的摄影师
  今年9月底,淄博市博山区天津湾西村的老房子外墙上就陆陆续续贴上了照片。贴照片的人,也就是“影像大集”的发起人——村里走出去的摄影师焦波。焦兰芳和焦波很熟,在她印象里,焦波会拍照,又孝顺又有出息。
  在“影像大集”将近900张照片里,有二三百张是焦波拍摄的。“1988年,公社机关学探戈。”“1989年,给大会战的村民送水送饭,就像当年给战场将士送军粮。”“1998年外甥女桂花办了美发店。”这些照片出自乡村,又回到了乡村。
  因为《俺爹俺娘》,焦波被人知晓,大家叫他“农夫导演”。
  焦波1956年出生在天津湾西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1974年,当他给爹娘拍下第一张合影时,娘说“快点照吧,再不照就没了”。从那以后,焦波开始“抢时间”,“抢”下12000张照片和800多个小时的视频素材。三十个年头,焦波从爹娘身上深刻体会到农民的大智慧。他开始从父母到聚焦全国的乡村,从摄影到纪录片,陆续拍出《乡村里的中国》《出山记》《淘宝村》等作品。
  为了这场“影像大集”,焦波准备了13年。“我想为乡村写史,为农民立传,给农民留下一部影像史记。农民没有做惊天动地的事情,但真正用锄头来惊天动地。我觉得,这就是农民的传记。”焦波说。
  2008年,焦波回到天津湾西村,花200万元承包了千亩荒山,种粮、种花、种果树,眼见着荒山变青山。“这个时候不回,难道装骨灰盒里再回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焦波越来越感觉到时间的紧迫。今年春节过后,焦波回村修路、打井、整理村庄,毅然决然筹备他的“大集”。“农民在土地里种庄稼,我们在土地里种故事。”影像基础有了,群众基础有了,他觉得办这场大集的时机到了。
  为啥这会儿开集?焦波说:“秋已至,叶已黄,此时正值回故乡。”
“老人村”里来了年轻人
  10月27日,村里大广场的戏台上办起了“影像大集”启动仪式。而村子的影像大集成了一个乡村影像的实景博物馆。
  一大早,儿子便推着轮椅带焦兰芳去村里“赶集”。空场里放了一排排马扎,戏台子上有人轮流上去讲话。虽然听不太懂说了啥,但焦兰芳很兴奋,脸红扑扑的。“‘老人村’来了这么多年轻人,听说还有不少名人”。
  确实,央视原副台长、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原厂长高峰这一天特别跑来“赶集”,著名央视主持人敬一丹也来给这个“大集”做主持人。
  村里父老乡亲在中心街上拉起了409米长的红绸子。为何这么精确?因为,“4”通“是”,在当地是个吉利的数字。“9”是长久的意思。两个数字连在一起,就是铁定长久。焦波没想到,现场会有上千人参与到剪彩中,一边挥舞红绸子,一边欢呼振奋。
  人群中,焦念斌举着自拍杆探到高处,拍着戏台上的焦波。焦念斌跟焦波是小学同学,因为家庭条件不好,焦念斌没有继续念中学。焦波的爹干木匠,把焦波送进了中学。焦波从小爱好文艺,当了老师,又因为爱好摄影,后来做了摄影记者。
  焦念斌指着戏台旁边土墙上一张照片说,“相片上这是俺娘。”照片是焦波1998年拍的,邻居拿着一根线正在给焦念斌的母亲绞脸。这种传统美容方式如今在农村也已经销声匿迹了。“论辈分,他叫俺叔,但是论贡献,俺得叫他焦波老师。”焦念斌一直在台下转悠,想跟这个昔日的老同学握握手,叙叙旧。
大集里的“乡村记忆”
  焦兰芳的照片在一排“笑脸墙”当中。几年前因为患脑血栓,焦兰芳坐上了轮椅。发现自己的照片时,焦兰芳盯着看了许久,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句,“俺还挺上相”。照片里的焦兰芳穿着棉袄,戴着一顶毛线帽子,露出银灰色的发梢,脸上满是沟壑。笑起来下巴颏高高扬起,因为嘴里没有几颗牙了,嘴唇深深地瘪了进去。“老太太一辈子不容易。”焦兰芳大女儿回想起来两眼泛起泪光。如今,焦兰芳四世同堂,四个子女轮流照顾。焦兰芳不愿意离开她的老房子,一只白色的小土狗每天陪伴着她。
  “影像大集”整整有两条街,墙上光影斑驳,照片从黑白到彩色,跨过三十年时间。在这三十年里,天津湾西村这个小山村从种粮食到现在种猕猴桃,老百姓出门从手推车到了小轿车,赶集买菜变成从超市团购,以前电话都没有,现在老人们都玩起了智能手机……农民和农村一点一滴的变化都定格在照片中,然后在墙上串起来,成为历史的真实再现。
  大集上不知多少人扛着长枪短炮,又在记录乡亲们的“大集”。焦爱华跟村里的妇女拿着手机仔细比画着构图,“焦波给俺培训了一次,特别有收获”。不过令焦爱华感慨更多的是,很多场景如今已经看不到了。
  “笑脸墙”上有将近三十个人,每张照片的背后都有很多可谈的故事。村里人说,“这里头有一半的人已经不在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种猕猴桃的焦红说,“当年的小孩现在都成家了。”开超市的李霞说,“龇着牙笑,俺都认不出自己的模样了。”还有两个老汉嘀咕,“这老伙计当初让焦波给他照个遗像,这也走两年了。”
啥时候再来张“全村福”
  在焦兰芳印象里,上一次村里这样热闹,还是在2002年拍“全村福”。
  这张全村福,长15米,宽10米,人像清晰可辨,就展示在村里中心街的入口。那年大年三十,焦波在大喇叭上吆喝起来,“我是你们的儿子焦波,明天十点,我们都集中到广场上,一起拍个大合影,一起过大年”。他还挨家挨户拜年,给父老乡亲拍了自家的全家福。
  2002年的大年初一,锣鼓喧天,喜气洋洋。他们把村里学校的所有课桌都搬了出来。老人坐在前面,大人孩子往后站,有人扭秧歌,有人敲锣鼓,连街上都站满了人。焦波拿着喇叭喊“茄子!”乡亲们跟着喊“茄子!”焦波喊“过年啦!”乡亲们跟着喊“过年啦!”四台摄像机架在戏台临时搭建的屋脊上,“咔嚓”,将全村千余人的面孔定格下来。
  这是影像大集上,焦波最骄傲的作品。这也是焦兰芳记忆最深的一次过年,村里出去的人都回来了,聚在一起,难得这么些人。过完年,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年轻人都回城里了,以前常来找焦兰芳聊天的“老姐妹”也被孩子接进了城里看孩子。
  “啥时候再拍个全村福啊?”焦兰芳有时会这么想,但这些想法她从没和焦波提过。
拍乡村的“焦波们”
  集,是一个交易的场所,一个交流的场所,一个展示的场所。
  照片,是用光影留住美好的事物,让历史定格在一瞬间,让瞬间成为永恒。
  而小山村里的“影像大集”,就是带领现今人们去看看乡村的变迁,看看村里一代代的人,看看自己的“根”扎在了哪里。
  这件事,不仅焦波在做,还有更多的“焦波们”也在努力。
  李执刚是前来赶集的摄影爱好者,他拍摄“中国小脚女人”已经20多年了。“这群老人越来越少,我在抢时间记录。”他所在的摄影家群里,每个人都像焦波一样有着自己关注的乡村题材。
  在影像集上,有个扛摄像机的年轻人叫覃猛。这个来自贵州遵义的孩子,是2018年焦波拍摄扶贫搬迁纪录片《进城记》的主角。当时在拍摄过程中,焦波将一台摄像机交给了这个长着大眼睛、充满灵气的孩子。这个农民孩子也拿起摄像机开始记录自己的故事,也记录农民的故事。
  焦波还在村里的荒山上发现了一片梯田,他将这里比喻成“古罗马的大剧院”。他在这里办起了乡村影像论坛,赶集人在山上侃侃而谈,“踩在土地上,谈论土地上的故事”。在这里,著名艺术家、影像名家和摄影爱好者来到他们所熟悉的田野里,围绕乡村,坐在“交叉子”上畅谈影像里的乡村故事、农民故事。
  乡村大集逢五逢十都要赶,那么乡村“影像大集”下次啥时候赶?这是赶集人提出的新问题,也是焦波需要思考的新题目。
  夜幕降临,早上涌进来的人如潮水般退去,“影像大集”的热闹戛然而止,焦兰芳和小山村再次回归宁静。第二天,小山村零零星星有人来看满墙的照片,试着去窥探照片里的故事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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