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倩

　　海嫫是让人过目难忘的女子。
　　20年前,在当地一个文学论坛上初识写诗的海嫫。解释笔名时,她谦称自己是“来自海边的丑女人”。可是,人怎么可以“自贬”到这种程度!我看到的海嫫,自带着一股娇俏灵动和知性的美。尤其眼睛,明亮且蕴含笑意。她声音清脆悦耳,讲起话来常边说边笑,那笑声极具感染力。真真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海嫫的美好不仅在容颜,还在生活中的许多细节。
　　我曾多次造访她的两处居所。第一处,是她嫁来滕州还未远赴贵州时的住房。虽然只是城镇楼群中极普通的一处,但整洁雅致,没有长期被柴米油盐浸染的气息。最让我讶然的是房间里的各种布艺作品,椅上的坐垫、沙发上的抱枕、餐桌上的纸巾盒、冰箱空调上的盖布——全都是海嫫亲手缝制的。布是普通棉布,可是经过海嫫的构思拼接,就开出了花朵。花儿们挤挤挨挨,这儿一簇,那儿一簇,让简净的居室里满是明亮的生机。在这里,我吃过她做的一餐饭。不足半小时,几盘小菜上桌,清煮的虾,淡炒的菜,黄色的蛋羹与红色的腐乳蒸成一碟,色香味俱足。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海嫫,眉目清秀利落从容,不见一丝油烟味。
　　我去过她的另一处居所,是她从贵州生活了十年又迁回山东后,在滕州置办的房子。较之十几年前的居所,陈设有了较大的变化——布艺的小玩意儿少了,木质的大块头多了。但依然不见丝毫油烟味,唯有雅、静。客厅里一张大的茶台,连同小树桩做成的茶凳,皆是不远万里从贵州拉回来的。没有过多雕琢,只是原木刷了清漆,似乎能嗅得到西南地方的山林之气。海嫫多年爱茶,也从不吝于请朋友们品茶。居所内有一室,满满囤了从贵州、云南觅得的古树茶。有幸数次与三两好友围坐在她位于阳台的茶台边,听她讲所饮之茶采自何地、手中茶盏如何觅得,以及与贵州文友交往的逸闻趣事……十余年贵州生活种种,在海嫫的讲述中,似乎只有丰盈与欢欣,如盏中茶汤,如秋日里的斜阳,金黄清亮。我们围坐茶台,边品茗边随意闲聊,聊文学,聊人生,无拘无束,笑语飞扬。那是多么快乐幸福的时光啊!
　　她在贵州生活期间的住处,我没有亲见。但听人讲,是在半山怀抱中,窗前房后皆大片的绿色,推窗可嗅花香,夜深可闻虫鸣,是神仙般的所在。有这样的环境,其内部怎样陈设,似乎都不重要了。更何况,有海嫫这样热爱琴棋书画的主妇,又怎会让居所落了俗套呢。她的生活,都化作了一行行清新的诗句,在纸上,也在世间。
　　海嫫生于胶东,生命中自带着海风的清爽与力量,有着流动的特质。她祖籍烟台,大学时认识了倪先生,相爱,嫁到滕州。她这股海风吹到我们这终日灰扑扑的内地小城,似乎给我等所谓“文艺青年”的生活携来了鲜活,拂去了沉闷。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谈论诗歌,相约共同写作。可是,风儿呢,并不会被困在某处,它要去追寻更广阔的世界。海嫫的生活继续如海风般游动,顺风而行,于2007年吹到了贵州。
　　经过长途迁徙后生活渐趋安静,海嫫又随着骨子里“风”的召唤行动了起来。再次听到她的信息,她已在贵州山区一个叫黄连的村子支教。深入山村支教这种带理想主义光环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海嫫却扎扎实实驻村、认认真真当起了孩子王。后来我问过她感受,她没提一个苦字,只说到和孩子们朝夕相处的快乐,能为他们做一点点奉献的快乐。她是真心喜欢孩子。这种喜爱以天真、轻盈与快乐的形式,在她后期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中随处可以感受到。因着贵州支教数年的生活积累与一份博爱的情怀,她在儿童文学创作上成绩斐然:她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她的长篇小说《谷种的故事》入选2018年度“中国童书榜100佳”、2020年度“儿童最爱百部童书”。
　　三个月前,海嫫突然走了。她于几年前患病我是知道的,但跟她交往你根本看不出她是个病人。自她去省城定居后,了解她的生活状态基本上靠微信:她出门自驾游了,她家里添了可爱的小宝贝,她列入出版计划的书稿还需要做一下修改……乍闻她离世的讯息,我着实吃了一惊。毕竟,前不久我们还在朋友圈里互致问候。找到她在滕州的一位侄女问情况。被告知,海嫫病情恶化有一段时间了,但她不愿惊扰他人,只想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海嫫留给朋友圈的最终画面是一簇盛开的马蜂菜花。她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卖惨,没有抱怨。她并不漫长的一生质朴得像乡间野花,随遇而安且清纯绚烂。这快乐与痛苦并存的大千世界,她来过了,她爱过了。她走了,但她呕心沥血创作的充满童趣的图书还在；那些贵州山区听过海嫫老师上课、分别时哭成泪人的孩子,那些喜爱海嫫阿姨讲童话故事的小读者们,会永远喜爱她永远怀念她的。
　　海嫫是足够勇敢的,她纤美柔弱,却独自扛起了生死重轭。她不想以病榻形象示人,不愿留给他人哀伤与眼泪,悄然而去,就那样一直美丽生动在友人的记忆里,海嫫又是聪慧的。这般想着海嫫,我豁然开朗,其实,内心深处,我一直觉得海嫫没有走远。她只不过是临时去外边转了一圈,还会回到她心心念念的城市,隐居在她熟悉的某个街巷里。当季风携来细雨,栀子花开时,小城还会闪现出她美丽绰约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