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斌
水是济南的眼睛,澄澈,一尘不染,让人想起李清照词中那个“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少女。
清寒穿着薄衫,躲过阳光的追击,掠过脸颊,遗下淡淡的湖水气息。浓酽的绿随之在岸上掀起另一种波澜,有松树、柏树、杨树,当然,最蔚为大观的还是柳树。“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柳树众多,这本来就是大明湖的标签之一。尽管已然入冬,可是,大明湖的柳树没有丝毫准备要退场,那些随风蹁跹的姿影,是怎样的青春葱茏。
此刻,与其说我是前来领略慕名已久的大明湖,不如说我是来拜访大明湖的柳树。一棵棵百年柳树,躯干如铁,枝叶轻柔婆娑,它们为大明湖织就了一件件绿丝衣裳,捧出一派齐鲁烟水。近处,是柳树以翠玉构建的屏障;远处,依然是柳树笼起的绿烟。湖水拥抱着蓝,天穹拥抱着蓝,而看不尽的柳树让我拥抱着一个躲在济南怀里的江南。
这些柳树,几乎无一例外朝大明湖倾斜着身子,它们在聆听湖水的心曲,在聆听风吹响天籁,在聆听三两只鸟一边拍打着翅膀一边献给大明湖的吟唱。一湖水,沉淀着济南的光阴,储蓄着济南的风雨,继续陪伴着一座城走向日子的纵深。
荷花已经凋谢,荷叶仍在,有的枯黄,有的碧绿。荷是水上的仙子,柳是岸上的丽人。荷与柳互相唱和,在鸳鸯亭畔,在铁公祠下,在得月亭侧,勾勒出时间的痕迹和芳踪。人到中年,不轻言沧桑,谁能够匹比眼前的大明湖啊,千百年来,它总是渴望以新颜示人。无意间,我瞅到一弯长廊上悬着一块牌匾,题写着“柳岸春深”四字。的确,不管岁月如何更迭,济南人是坚持要爱着这无边的柳色、藏着这人间的春意了。
穿行柳下,驻足柳下,仿佛戴着碧玉之冠,拖曳着碧玉长裙。阳光的手臂拨开柳丝,那熠熠生辉的样子,像明珠缀满枝条。大明湖的柳树给了每个人富有张力的内心世界,在这个绿意盎然的空间里,安放着属于自己的诗与远方。那位拿着手机拍照的老翁,那位穿戴着民族服装留影的女子,那对倚靠老柳低语的情侣,无不找到了一个心安的去处。他们大抵不会去想,这方土地上,曾经发生了秦琼卖马的故事,曾经驰骋过辛弃疾的快马,曾经辗转走着李清照的身影,曾经上演着铁铉阻击朱棣大军的壮举,他们像一枚枚延长着绿意的柳叶,暗自妖娆。
前方出现两座并行的石桥,垂柳围拥着一泓碧水,鱼群与阳光、倒影一起戏水,湖面气象生动,色彩斑斓。那些观鱼的男男女女很安静,让人想起在幼儿园外面等候的家长。柳丝吹拂到了头上、肩上,也吹拂到了水上、鱼上。这情景,与西湖的“花港观鱼”神似。被鱼们激起的水滴短暂跃离湖面,瞬息间又回归到湖中。鱼似乎也有人的习性。
无意撞进“曾堤”,系那位南丰先生曾巩任齐州(今济南)知州治理大明湖水患时,利用疏浚湖水挖掘出的泥沙修筑了这条贯通南北的长堤,原名“百花堤”,且写下一首长诗《百花堤》,有诗句道:“飞梁凭太虚,峣榭蹑烟雾。直通高城颠,海岱归指顾。”济南百姓怀念曾巩这位勤政爱民的“老市长”,便将“百花堤”叫做“曾堤”,与杭州西湖的“苏堤”一样,是一座城市的暖心名片。曾堤两侧,绿柳如瀑,掩映着亭台拱桥,几声清亮的鸟鸣滴落,平添一份幽静。踯躅曾堤,我想,曾巩当年一定也思考过安放心灵的事儿,如果说济南百姓是大明湖,他便是湖畔的柳树。二者,互为关照,相映成景。
阳光渐渐斜去。我站在“齐音桥”上,眼帘里悬挂着青青柳色,大明湖陷于深深的静谧中。如果要我吐露此刻的心事,坦白地说,我渴望将大明湖连同三面柳色悉数装进行囊带往远方,陪伴天涯。耳际,传来女子的婉转歌声,似乎夹杂着明代进士王象春的竹枝词《齐音》里的遗风,济南的泉韵、千佛山的梵音、大明湖的光色,随同一棵棵柳树,慢慢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