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于1981年8月出版发行,北京各大新书书店上架后一天卖光。作为一本书信集和散文集,其销售量是非常可观的。今天,我们读《傅雷家书》,想谈一个问题: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这个问题是鲁迅先生一篇文章的题目。他的文章发表在1919年的《新青年》上。这也表明这是一个老话题,一个不会过时的话题。
　　鲁迅主要谈了“五四”时代人们怎样做父亲的原则以及理由,原则就是打破中国传统礼教的父权制度,以年幼者为本位,承认他们的独立价值。父亲不是绝对的权力者,而是困难的承担者。他说: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这段话非常有名,被不断引用。鲁迅先生这么说的理由是进化论,作为父亲,既然生产了新的生命,就要承担责任:一要保存这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生物都这样做,人类中的父亲尤其应该这样做。
　　后来的事实证明,中国的父母确实是朝着鲁迅先生所说的方向发展的,不幸的是,发展过头了,走向了极端。一度父母将子女视为“小皇帝”“小太阳”。传统的棍棒教育变成了娇惯宠养、一味顺从的教育。我们都知道,这两种方式都不对。《傅雷家书》提供了第三种可能:与子女做朋友,成为朋友式的父亲。
　　但是,父亲要成为子女的朋友,尤其是儿子的朋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傅雷也不是一开始就成了儿子傅聪的朋友。傅雷对小时候的傅聪要求非常严格。抗战时期,傅聪跑到云南去了,并不在傅雷身边。这个时期,傅雷父子之间关系有些紧张。1953年开始,傅雷转向成为朋友式父亲。那傅雷是怎么做到的呢?
　　首先,傅雷开始批评自己,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一点对很多大男人来说,非常艰难。他们宁愿扛着子女跑八千米或者一万米,也不愿意对小孩说一声“对不起”。
　　看看傅雷是怎么批评自己的:
　　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赎不了这种罪过!
　　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
　　这些诚恳的自我批评,是成为朋友式父亲的起点。有人说,对儿子这么忏悔,好像是罪人,做不到!实际上不难做到,面对子女的时候,跨出一步,向后转,与子女并肩站立。做父母的,站在子女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会知道自己的许多想法,许多行为,是多么荒唐。换位思考后,发现自己的错误,然后谦虚地承认自己的错误。道理很简单,你要取得子女尊重,你也要尊重子女。
　　傅雷的自我批评,暗含着一个重要信息,即对儿子的尊重,把父子放在天平的两端,保持着平等的姿态。从这一点说,其实应该做一位有点弱势的父亲。太强势的父亲,往往教出两类子女:一类非常懦弱、没有主见、没有闯劲；另一类非常顽劣、专门与父亲作对。做一位弱势的父亲,有助于小孩的成长。
　　当然,这里说的弱势,不是无能,不是放任,而是当发生冲突的时候,做父亲的要多忍耐一些,多尊重一点,多等待一会。以平等的方式与子女交往,与子女谈话,以朋友的方式去引导子女,把自己的要求寓于引导之中,让子女不知不觉地接受。
　　只是批评自己,还不能成为子女的朋友,至少不能成为有困难向你请求、有喜悦与你分享的那种朋友。傅雷教育儿子,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教育方法,可以概括为五指握拳法。五个手指,握成拳头,坚强有力。五指握拳的教育方法包括五个方面:提出明确要求,加以适当鼓励,提供实践方法,强化要求的意义,设置缓冲环节。这五个方面相结合,威力无比,教育效果非常好。
　　举个例子,傅雷如何教傅聪对待爱情与婚姻问题。
　　爱情与婚姻是年轻人绕不过去的人生问题。傅聪1953年出国,与女友分别,爱情遇到危机。傅雷告诉儿子:“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
　　这是提出明确要求,傅雷当然希望儿子能够接受。
　　傅聪显然是接受了傅雷的看法,因为傅雷大约一个月后的信上说:很高兴你又过了一关。……爱情的苦汁早尝,壮年中年时代可以比较冷静。……我祝贺你有跟自己斗争的勇气。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得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超脱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兴你这种蜕变的过程,但愿你将来比我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对人类有更热烈的爱,对艺术有更诚挚的信心!
　　这种鼓励,不仅接地气,而且很有高度。傅聪与他老师的女儿恋爱订婚,傅雷首先表达了欣喜之情,然后告诉傅聪怎么对待伴侣: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大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情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
　　很多人追求完美,完美的人哪里有?首先自己就不完美。结婚了,接下来父母关心的就是下一代的事情。傅雷的夫人想早点抱孙子,傅雷觉得可以缓一两年。两人争执不下,就把想法告诉傅聪,不过最终主意还是看傅聪夫妇的。
　　傅雷用中文给儿子写信,用英文给媳妇写信。有一段时间,媳妇来信比较少,傅雷就告诉傅聪提醒媳妇要适当给公公婆婆写信,不过态度要柔和。
　　后来傅雷接到媳妇的一封长信,傅雷很高兴,回信是:
　　二十四日接到弥拉(弥拉——傅聪的妻子)十六日长信,快慰之至。几个月不见她手迹着实令人挂心,不知怎么,我们真当亲生女儿一般疼她；从未见过一面,却像久已认识的人那样亲切。读她的信,神情笑貌跃然纸上。口吻那么天真那么朴素,TASTE很好,真叫人喜欢。成功的婚姻不仅对当事人是莫大的幸福,而且温暖的光和无穷的诗意一直照射到、渗透入双方的家庭。
　　要成为朋友式的父亲,也要表达自己的快乐,要说出自己的快乐,让子女们感受到你的快乐。
　　傅雷是这么表达他的快乐的:“儿子变了朋友以后,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到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听了父亲这种快乐的话,哪个子女会不愿意成为父亲的朋友呢?
　　(文贵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