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相伴看流年

——王小平讲丰子恺《阿咪》

齐鲁晚报     2022年01月03日
  丰子恺很喜欢猫,养过许多,阿咪是其中一只。我们先来看看,这是一只什么样的猫。
  在丰子恺笔下,阿咪活泼好动,几乎没有片刻安静的时候,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它的玩具。它也很喜欢跟人玩,只要有人理睬它,就会马上亲近起来。阿咪快乐的天性很能够感染人,文中这样写道:此时你即使有要事在身,也只得暂时撇开,与它应酬一下;即使有懊恼在心,也自会忘怀一切,笑逐颜开。哭的孩子看见了阿咪,会破涕为笑呢。
  多么可爱的一只小猫!
  而且,阿咪还有别的作用。除了陪伴主人,给主人带来快乐之外,它还能够沟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比如说,以前来家里送完信就走的邮递员,现在就会说笑几句,对阿咪问长问短,舍不得离开。有访客来的时候,阿咪还能化解主人与客人之间的尴尬,比如,谈话出现冷场的时候,阿咪的出现就为主客提供了话题;当谈话比较枯燥、严肃的时候,阿咪就成了润滑剂,调节气氛;当客人情绪激动的时候,阿咪还能转移客人的注意力,让客人放松下来。
  在散文中,作者写的不仅仅是阿咪这一只猫。由眼前阿咪的种种功绩,他又联想起以前养过的另一只猫,是一只被叫作“猫伯伯”的黄猫,它同样深受主人宠爱。有一次,它竟然跳到了一位贵客的脖子上,而那位贵客也竟然并不讨厌,甚至还弯下身子,让猫伯伯坐得更舒服一点。
  凡此种种,让丰子恺生出感慨,他写道:猫是男女老幼一切人民大家喜欢的动物。猫的可爱,可说是群众意见。能化岑寂为热闹,变枯燥为生趣,转懊恼为欢笑;能助人亲善,教人团结。即使不捕老鼠,也有功于人生。
  在这里,我们看到,猫和人的世界本来是不同的。但是却因为猫的可爱,而使人的世界也充满了欢乐,充满了人情味,打破彼此之间的隔阂,而变得亲密起来。人与猫之间和谐共处,猫也使人与人之间和谐共处。这是作者特别喜爱猫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丰子恺看来,人的世界,特别是成年人的世界,是有点沉闷无趣的,还充满了心机,而纯真可爱的小动物的存在,则能够使人暂时从严肃的世界中脱离出来,心灵得到片刻的休憩。
  我看到过这样一张照片,丰子恺正襟危坐在读书,头上却盘踞着一只白猫,威风凛凛,一人一猫,相映成趣。虽然丰子恺并没有直接去触摸猫的敏感部位,比如柔软的肚皮,或者是尾巴,但从那种和谐的状态来看,丰子恺应该是已经到了“吸猫”的高级境界。
  事实上,在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丰子恺是那么喜欢阿咪,几乎是把阿咪当作一个家庭成员了,猫和人之间已经产生了亲情。对于成为了家庭成员的猫,主人就不仅仅只是从它的身上找乐趣了,而且也会反过来心甘情愿地服侍猫,让猫过得愉快。即便在它们犯错的时候,也是以关爱为主,惩戒为辅。阿咪就不必说了,除了阿咪以外,丰子恺对待其他猫也是如此。
  比如,他有一篇散文,标题是《贪污的猫》,控诉猫的种种“恶形恶状”,贪吃啊、偷盗啊之类的。但有趣的是,在控诉之后,最后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呢?竟然是提高猫的待遇。这个时候我们就知道,在主人前面的长篇控诉背后,隐藏着的其实是对猫满满的爱。
  做一只丰子恺家的猫,真的应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丰子恺的另一篇散文《白象》,写的是一只叫“白象”的猫。这只猫后来失踪了,为了寻找它,丰子恺写寻猫海报,以法币十万元做酬劳。虽然不是现在的十万元,但在当时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这种人与猫之间的亲情,其实也折射出家庭成员之间的浓厚感情。在《阿咪》这篇散文的末尾,作者说,希望阿咪健康长寿,像老家的老猫一样。紧接着他又写道:这老猫是我的父亲的爱物。父亲晚酌时,它总是端坐在酒壶边。父亲常常摘些豆腐干喂它。六十年前之事,今犹历历在目呢。
  猫成为了父子两代人之间的情感联系纽带。表面上是写猫,实际上却是借着写猫,写出了对父亲的怀念。
  又比如之前提到的另一只猫——白象,本来是由一个老太太寄养在丰子恺的女儿那里,后来女儿又交托给了丰子恺。白象生下五只小猫,家里七个孩子,当时三个在外、四个在杭州,各领一只。于是,猫的家族延续便与人的家族延续形成了一种对应。所以,丰子恺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话:“小时候,老时候,乱世或升平,猫儿相伴看流年。”猫像家庭成员一样,流年里见证着一家人的聚散离合。
  丰子恺养猫、写猫,除了猫本身的可爱以及作为家庭情感纽带之外,还有另一层寓意。
  丰子恺很喜欢小动物,除了猫,还写过鸭、鹅,甚至蝌蚪、蜜蜂、蚂蚁、蜘蛛,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有家养的,也有路上偶遇的,都写得情趣盎然。他也喜欢写小孩子,赞赏并且爱惜那一份童真、童趣。小动物、儿童,都是这世上最弱小的事物,但是丰子恺并不因此而漠视他们,相反,对他们无比关爱。
  这种想法,和丰子恺的生命观有关,他也认为小动物和儿童的世界里,有成年人所不具备的东西,甚至是值得成年人学习的。这里面其实包含着一种人生观念,那就是丰子恺所推崇的自然、和谐、充满童真的生活状态。
  他曾经说过,“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和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
  你看,他把儿童的地位提得多么高,和神明、星辰、艺术并列。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孩子的世界是真挚的,不虚伪的,不扭曲的,所以他说,要向儿童学习。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丰子恺能够把猫写得那样可爱,画得那样可爱。因为在丰子恺看来,小动物和小孩子一样,也是纯真、自然的,是同类。
  比如,在《阿咪》中,他就写,客人带着小孩子来的时候,主人应付客人,很无聊,小孩子本来是枯坐在边,但阿咪出来“招待”小客人后,他们很快就玩成一片。丰子恺这样写道:小朋友最爱猫,和它厮伴半天,也不厌倦;甚至被它抓出了血也情愿。因为他们有一共通性:活泼好动。女孩子更喜欢猫,逗它玩它,抱它喂它,劳而不怨。因为她们也有个共通性,娇痴亲昵。
  丰子恺就是这样把小动物和小孩子放在一起,在他看来,那是一个相通的世界,都纯真可爱,充满乐趣。他喜欢这样一个世界。这里包含着对个体生命和外部世界之间关系的思考,是一种生活态度、生活方式的体现,也是一种人生境界的体现。
  在丰子恺的许多散文里,我们看不到太多的时代喧嚣。
  以写猫的几篇散文为例,《白象》《贪污的猫》写于1947年,那是战争期间,正是丰子恺携全家辗转各地、颠沛流离之际。《阿咪》则写于1962年,也是暗流涌动的年代。但这些时代背景、现实的繁难在文中连一丝气息都找不到,就好像是一个心情非常放松、很有童心的人,什么烦恼都没有,在开开心心地跟你聊他怎么养猫,他的阿咪有多么可爱。其实,丰子恺是把外部世界的很多东西过滤掉了,在散文中只留下了令人心情愉悦的生活乐趣。
  自然,对于这种似乎与时代脱节的写作方式,作者不免也要解释一下。《阿咪》这篇文章的开头就说,之前家里养着另外一只黄猫时,就想替它写文章,“但念此种文章,无益于世道人心,不写也罢。”但紧接着又说,现在实在是非常想写阿咪,“率尔命笔,也就顾不得世道人心了。”这句话很有意思,就是说自己知道这些文章跟所谓的文以载道不搭界,但是不管那么多了,想写就写吧。这里隐含着的,其实是丰子恺独特的文学观、艺术观。
  丰子恺有一篇散文《暂时脱离尘世》,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我也在三十年间经历过来,此中况味尝得够腻了。腻了还要在戏剧、小说中反复体验同样的刺激,真吃不消。我所喜爱的诗,不是鼓吹世俗人情的东西,是放弃俗念,使心地暂时脱离尘世的诗。
  我们可以从这段话中看出作者的性情、处世态度。
  丰子恺出生于1898年,经历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社会动荡,就像他说的,苦痛、愤怒、叫嚣、哭泣实在是经历得太多了,他不想在文学中再体验同样的刺激,自然也不愿意别人在自己的文章中体验这种刺激。
  他充满爱心、童心的文字,体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由,以他自己的方式,建构起一个自己的心灵世界,去抵抗外界的喧嚣。这些看起来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很琐屑、很微小的事物,却从另一个方面体现了人性的光辉。
  不仅散文如此,绘画也是这样。他以猫为题材的画作,许多是在抗战中完成的,有的是茶余饭后闲话,有的是孩子们放气球,都是日常生活的图景,每一幅中都有猫,自自然然的,就那么陪着。里面没有重大的战争题材,但我们能够感觉到,作者对生活的热爱,对和平岁月的盼望。这种苦难中的自持、平静是一种很动人的力量。
  丰子恺用艺术家的眼光去看待生活,说:艺术家看见花笑,听见鸟语,举杯邀明月,开门迎白云,能把自然当作人看,能化无情为有情。
  让生活艺术化和让艺术生活化,在丰子恺那里是统一的。他把生活过成了一种艺术,而他的艺术则充满了浓郁的人间情味和生活气息,能够超越时代,依然为今天的人们所喜爱、欣赏,比如这篇散文《阿咪》。
  (王小平,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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