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走出人流熙攘的地铁站,已是华灯初上。车灯眨着眼睛,路人就像一只只泅渡在夜幕之下的大鱼,每个人都看不到自己的孤独与仓皇。年终岁尾,时间就像沿路打劫的蒙面大盗,冷不防站出来一声棒喝,叫人瞬间清醒:这一年,就这样过完了。很多时候,不好,也不坏,只是心绪翻涌,太多辛劳,很想与自己来个拥抱。我也是如此。
　　近日简媜的首部小说集《十种寂寞》,如一剂祖传老方子,很好地治愈了我,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对自己说一句,“谢谢你!”这部小说集,讲述的都是一些小人物的悲欢与冷暖,失意与煎熬,爬上树看到猫头鹰的小男孩阿金,迫于生计与小伙伴入室抢劫的阿郎,独自去妇产科堕胎的打工妹春如,不堪升学压力跳楼自杀的钟士承,文学院里恋爱无果的女硕士梅运,街头巷尾卖花为营生却暗恋他人的中年大叔沈昌明,养老公寓里彼此依赖的老姐妹,命运多舛又查出乳腺癌的护工秋凤……十个故事并非独立,而是互为关联,把一个人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有机串联,构成记忆的锁链,读来令人唏嘘又动容:故事里的主人公不就是另一个自己吗?这让我不禁想到多丽丝·莱辛《幸存者回忆录》中那个单身中年女子与12岁叛逆女孩艾米莉和小狗雨果的悲欢故事。
　　以散文著名的简媜,写起小说来也是驾轻就熟。读她的小说就像赶早市或逛夜市,弥漫着浓浓的市井烟火气。我心疼那个叫阿金的男孩,爸爸病逝,他与阿嬷相依为命。他也幻想做个好学生,受到校长表扬。可总是遭人欺负,与小伙伴打架后,又挨老师棍棒。喂鸭子时失手打死鸭仔,他被阿嬷赶出家门。猫头鹰出来的晚上,他爬上树梢暗自哭泣,“他嘤嘤地哭出声,用脏手抹眼泪抹得脸也脏了,忽然从树叶间看到月亮,水水的,仿佛也在笑。”此时,他发现木门外面挂着一碗饭,“这真是奥妙极了,来自土地的五谷杂粮竟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立刻安慰一个受委屈的小男孩,大概因为这土地经过他的高祖、曾祖、祖父及阿爸亲手耕种,将来也要传到他手上……他们的祝祷与愿力仍旧存在于土壤里,借着米粮灌注到他的小身体里,暗中支持他抵挡眼前风暴。”是啊,吃饱喝足,才有力气与命运过手。在我看来,这分明是活着的心魂,再苦再难也要昂起头,勇敢翻过前一页,扛起掺糖放盐的人生,走下去。
　　十种寂寞,百般滋味。《待续》中,兄妹俩钟士承和钟士婷,妹妹学习不好,上补习班还翘课看小说；哥哥上了明星男校资优班,却在学考中铩羽而归,与台大医学系失之交臂,只能上私立学校。谁能想到,他留下一封遗书后悄然离开,这让开诊所的父母悲痛万分。后来,钟士婷离家出走,父母也不再阻拦。故事的叙事底色悲凉,但也不缺乏暖意,士婷经常去那家小店吃榨菜肉丝面,店家会送一条免费卤海带,她带回家给阿嬷。她贪恋那家小店老板一家三口的热闹,“忽然被这店里热闹、喧哗的声音触动而眼眶一热。她不明白是什么,既而理解,是冒烟的那种热,是你喊我我叫你的那种嘈杂,是那种被现实抽鞭子必须没日没夜地干活才能养家糊口,却拥有一家人搂着护着的那股热以及婴儿身上散发的叫作‘希望’的气息,是所有的门都开着的那种口无遮拦的感觉。”相比之下,阿嬷被送到海边的养老院,哥哥落榜后把自己关起来,爸爸妈妈忙于给病人诊疗,她的寂寞谁人能懂?或许,并不需要有人懂得,因为每个人都是孤鸟,带着隐秘创伤在雨中孤独地飞行,总能找到栖身之地。
　　简媜笔下的爱情总是荡气回肠,令人念念不忘。《弱水三千》中,发生地安排在文学院里,赵圣宇爱上梅运,两人才貌双全,又情投意合,是同窗眼中的金童玉女。曾经许下海誓山盟的赵圣宇,因爷爷病重紧急订婚完婚,欠梅运一个解释。再出现时他已为人父,两个孩子分别起名“赵思梅”和“赵思运”。梅运几近晕眩,但很快释然,留有一腔寂寞独自吞咽。这个故事让人不由得想起《我为你洒下月光》里文学专业的维之和化学专业的渊的凄美爱情,多年后,渊成为医生,维之患病就诊时重逢,不久撒手人间,不禁叫人感叹,“爱情世界,无非是撒了多少盐,就得从眼里流出等量的咸。”世事无常,因缘聚散,乃是本质。
　　如果说《弱水三千》诠释爱而不得,那么《回》则是饮食男女的宿命等待。女白领米雪被女上司炒了鱿鱼,丢了工作,爱情也陷入危机。她长时间徘徊在两个男人之间,与他们经常出入同一家叫“回”的苏杭菜餐厅。她与男友陈辉信同居两年,彼此过得都不专心；她与大老板方以宽私下约会,对方不能给她承诺。没有承诺等于孤魂野鬼。终于有一天,她下定决心搬离,与陈辉信彻底了断,同时安排一场旅行,与姐姐约定轮流照顾瘫痪的父亲。她就像个清理心灵战场的女战士,干净、利落,不留一点痕迹。把方以宽挽留送她的“回”字杯垫一同寄回,并附信写道:“如果旅行‘回’得来,打算念点书,再当一次学生,也修一些跟人生有关的学分。到时候,如果有人愿意等我‘回’来,说不定我能学会把旧爱变成新欢。”一个“回”字,跌宕出多重精神意味,是自我的回归,也是重新找回灵魂的归宿。
　　天地之间,处处可见孤独的心魂在漂泊、在低吟,其中,最大的寂寞莫过于死亡。陈世旭在《与友书》中恳切地说道:“人应该学会死亡。就是要学会平静地面对和走向必能到来的虚无。只有真正看轻死亡,人生才是圆满的。”又如多丽丝·莱辛所写,“我们焦虑地憧憬未来,忘记了眼前的生活。活得既不是为了现在,也不是为了将来。我们活得似乎永远不会死,我们死得也好像从来没活过。”
　　自从父亲去世后,我的心灵才慢慢睁开眼睛,意识到死亡这门功课的要义——不是消极悲观,而是积极乐观。人来到世上,每一天都是走在“向死而生”的边缘,苦与乐不必赘言,要紧的是把日子过下去,把每一天安排得妥当。就像《老姐妹》中的阿鹅嬷,她忍受丧失独生女的悲痛,与阿喜嬷互相依赖,两人每天守在窗前吃零食,用仅剩的视力眺望菜市场的风景和路人甲乙丙丁,回忆各种往事。阿鹅嬷始终愧对女儿,女儿在婚变、背债、患癌的情况下,依然来回奔波照顾她。阿鹅嬷去世七天后,阿喜嬷也追了过去,在天堂里两人继续做老姐妹。而在《秋凤》中,一位自称“做到死”的五星级护工秋凤,专门伺候重症老人吃喝拉撒。她觉得身体倦怠,提出辞职,老板娘再三挽留,让她休假,送她洗温泉的免费券。大半辈子伺候别人,送走患癌的丈夫,送走一位位长者,到了该享受时她却没有福分。泡温泉和做按摩时她结识女服务员阿观,阿观善意提醒她胸部有硬块,并陪同她去医院做检查。这个时候,检查结果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陪伴和关心,秋凤也就有了直面苦难的信心。有一天,她要带着完好的身体再去洗温泉,让阿观的手指把她变回戴草帽的少女,在故乡的河堤上奔跑,奔向那个她曾经设想过却迟迟没来的美好人生。
　　“人生是等待收割的田地。”十个故事连缀成人的一生,我在阅读中犹如身临其境,看到蓊郁的人生太猖狂,看到沿路的风景很迷人,与他们一起载沉载浮,共饮悲欢。简媜毫无例外地写到了花。花代表希望、祝福与爱。即便是在都市里讨生活却被人欺负的春如,去面馆吃饭时见有人进来兜售,当即买下夜来香和玉兰花,由此想道:“这种天气还在外面讨生活的人要的不多,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爱花的人,运气也坏不到哪里去,最起码不可能长久地走霉运。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能说出的寂寞都不是寂寞,只有拼命努力地生活,活得姿势好看一些,才是我们全部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