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经过五年的考古发掘,“寻找稷下学宫”考古项目获得重大突破,位于淄博市临淄区的齐故城小城西门外建筑基址群,被基本认定为稷下学宫遗址,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稷下学宫的发现有何重大意义?它在中国文明史甚至世界文明史上有何重要地位?著名齐文化研究专家王志民教授为我们一一作了阐释。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记者　张向阳　　　　　　

考古发掘破解了
一个很大的谜团
　　“根据考古发掘成果和历史文献的对照,齐故城小城(也叫皇城)西门外建筑基址群,被基本认定为稷下学宫遗址。这个考古发现在中国文化史、文明史上的意义无疑是重大的,甚至在世界文明史研究上,也是一个重大事件。”王志民教授说。
　　据介绍,“稷下”最早出现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司马迁在临淄曾见过残存的稷下学宫；刘向在著作中也专门提到过稷下学宫在城西门；《水经注》的相关记载也与本次发掘的遗址年代相符合,同时建筑基址群的环境和位置也基本符合中国建筑的传统。王志民认为,公元前221年秦灭齐时稷下学宫被毁,司马迁生活的年代距离稷下学宫被毁不过百年的时间,以后的刘向(公元前77年-公元前6年)距此也不过约200年的时间,所以他们的记述应该言之有据,留下的记载是清晰的。
　　王志民一直致力于齐文化和稷下学宫的学术研究,2019年以他为首席专家的科研团队获批教育部重大课题攻关项目《稷下学派研究与文献整理及数据库建设》,目前项目攻关正在进行中。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就撰写过关于稷下学宫地理位置的考订文章,当时根据历史文献推断,稷下学宫应该在大城和小城的西南角(这里大城小城是叠压的)。王志民认为,稷下学宫一定是在稷门之下,稷门是哪个门呢?他认为是古城西面的南门,它对着南面的稷山,它应该就是稷门。但当时囿于缺少考古证据支持,无法确定确切位置。
　　根据文献记载,稷下学宫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淳于髡一天之内曾七次向齐王引荐贤士,一天往返宫殿七次,也说明稷下学宫和王宫的距离很近。考古发掘显示,它就在小城旁边的西门外,与《战国策》的记载相吻合。
　　在文献记载中,稷下学宫“高门大屋”,规模恢弘壮阔。“我原来认为所有学者应该都住在稷下学宫里面,这个建筑群应该非常大,但如果是数千人怎么能住得下?通过发掘可以看出,稷下学宫更像个大学校或者说大学堂。这里有像大礼堂的地方,有教学、研讨的场所。很可能稷下先生带着徒弟们居住在临淄城的其他地方,并不是都住在学宫里。可以说,这次考古成果既合乎历史记载,又合乎考古挖掘的实际,破解了思想史、学术史上一个很大的谜团。它对于稷下学宫和百家争鸣的研究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王志民认为。
后世大学的圭臬
也是中国最早的智库
　　“我们可以从教育史的角度来看稷下学宫。”据王志民介绍,稷下学宫是百家荟萃的中心,在最繁荣的时候,曾经达到数千人。这里面是既有学者,也有学生。一个学者,他往往带着很多的弟子,像春秋末期孔子创办私学就有弟子3000人。这种私学到了战国时期实际上已经发展成为学派,稷下学宫兼容并包,将各家学派的主要力量组织起来。如果说孔子为一人之教,传一人学说,那么稷下学宫就是为众多大师之教,传百家学派之学。
　　据了解,兴盛时期的稷下学宫容纳了当时如儒、墨、道(黄老)、法、名、阴阳、纵横、农几乎所有学派,各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纷纷来此游说游学,其中不乏著名的学者,如孟子、淳于髡、邹衍、鲁仲连、荀子等。
　　王志民说,稷下学宫本身是一个学术研讨、争鸣的机构。同时也是一个高端的、由学术大师讲学的大学堂。它是中国文化史上第一所高等教育的机构,为什么这样说呢?首先说他有大师,而且重视人才,齐宣王时期是稷下学宫最兴盛的时期,齐宣王一次就封了76个稷下各学派的学术大师为上大夫。上大夫用今天的话来说,相当于正部级的地位。“你想想一次就封了76个上大夫,说明这里大师云集,确实是中国文化史上非常辉煌灿烂的第一所大学。”他说。不仅如此,稷下学宫为各学派师生提供了相互学习、辩论、交流的条件,破除了各派私学封闭传授的禁锢,思想解放,这是后世大学的圭臬。
　　稷下学宫始建于齐桓王田午时期,齐宣王时兴盛,闵王后期中衰,甚至因燕国乐毅伐齐而一度中断。田单利用火牛阵大败燕军复国之后,襄王再度恢复学宫,至秦灭齐后,稷下学宫消亡,历时大约一百五十年。王志民指出,春秋战国时代,社会动荡,战乱频仍,没有哪一国像齐国这样兴办大学来招揽、培养人才的。齐国大办稷下学宫,的确是一个空前的创举。
　　他认为,稷下学宫不仅仅是当时规模最大的官办大学,同时它还为当时齐国统治者,甚至是各国统治者治理国家出谋划策的最早智囊团,或者说政治智库。稷下学宫不但培养人才、进行学术研究和争鸣,还具有政治咨议功能,是中国最早的智库。
　　王志民指出:“中华民族在经过春秋战国五百多年的分裂格局之后,能够在秦汉走向了大统一,应该说稷下学宫做出了巨大贡献。为何这么说?就是稷下学宫的各家学派学者都从自己的理论出发,学以致用,在这里探讨如何实现民族大统一的方案。”
是百家争鸣之地
也是学术思想融合之地
　　稷下学宫在“百家争鸣”中有什么贡献和地位?王志民认为,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争鸣,可以说是先秦最辉煌灿烂的时代。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古代思想文化发展的高峰,就是百家争鸣。正因为有百家争鸣,才有了儒学。儒学跟其他的诸子百家相互争鸣、交流、融合当中,得到了非常大的丰富和发展,所以儒学才成为中华文明思想文化的主干。“如果没有百家争鸣这样一个非常丰富和发展、繁荣的思想文化大放光彩的时代,就不会有后来中华文明这么源远流长的、辉煌灿烂的文化传承。”
　　王志民说,根据记载孟子最早在齐威王时期就来到稷下学宫,后来在稷下学宫最鼎盛的齐宣王时期又两次来到这里,孟子前后在稷下学宫待了将近20年的时间。实际上孟子就是稷下学宫最兴盛时期的领袖人物,用今天的话说他是学宫的一个学术带头人。
　　通过一个历史的细节,可以管窥当时稷下学宫激烈的学术争鸣。比如,孟子的弟子曾评论他“好辩”,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不是我好辩论,而是不得已去辩论。为什么不得已呢?王志民认为,各家学派都在宣传自己的主张、都在争鸣,为了宣传儒家学说,发扬光大孔子的思想,那就得辩论。由此可以看出,各家学派在这里有激烈的论战和争鸣。这些学派在当时的条件下如何开展争鸣呢?总要有一个场所,正是稷下学宫使这些学者集中在一起,才能相互研讨、相互争鸣。
　　稷下学宫不但是学术争鸣的场所,也是各派学术思想相互影响、融汇之地。像孟子提出的“养气”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就是从稷下学宫道家的“精气”说中吸收的。王志民说:“如果没有稷下学宫提供给诸子百家一个学术场所,没有孟子对各家学派思想的吸收,他的思想能够发展到后来的这样一个高度,也是不可想象的。”
　　诸子百家,无论是从儒学发展史,还是道家、纵横家,以及中国各学派的发展史来看,稷下学宫的贡献无疑是巨大的,如果不是齐国有这样一个诸子百家争鸣的文化中心,那历史的面貌可能是另一番景象。
　　“经过二十世纪以来一百多年的研究可以证实,齐国古都临淄的这个稷下学宫,是战国时期诸子各家争鸣的唯一的学术中心。也就是说,稷下学宫为诸子百家争鸣提供了一个当时最好的、最集中的场所。”王志民认为,可以说,没有稷下学宫,就没有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争鸣这样繁盛的文化局面。所以稷下学宫在中国文化史上确实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一个学术机构。
与柏拉图学园双峰并峙
是世界文明史上的奇迹
　　“如果把稷下学宫放在世界文明史的层面上来看的话,它的意义就更大。”王志民说,在世界文明史上,或者说是世界教育史研究上,有些西方学者一直提出来希腊的柏拉图学园是世界历史上最早的第一所大学,他们认为希腊文明是高度发达的,那么柏拉图学园也称阿卡德米学园自然是世界上最早的。长期以来,西方学者主导了这样一个话语权,即世界文明欧洲中心说,认为是欧洲的文明影响了整个世界。而稷下学宫的考古项目获得重大突破,打破了这种欧洲中心论的观点。
　　王志民透露,近年来他一直对稷下学宫和柏拉图学园进行文化比较研究。虽然两地相隔遥远,但可以肯定稷下学宫和柏拉图学园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世界的东方和西方,它们只相差十几年。世界上最早的大学,不只在西方的希腊,而且也出现在东方——中国齐国古都临淄的稷下学宫,它们在世界文明史上都放射出耀眼璀璨的光芒。
　　稷下学宫的考古发掘证明,东方的中国也是世界文明的中心,而且是更重要的中心,古老的思想文化一直传承至今从未间断。所以我们要坚定文化自信,中华文明在世界文明史上同样具有非常重要的突出地位,做出过巨大的贡献,稷下学宫就是一个很突出的标志。
　　2017年10月,王志民曾专程到希腊柏拉图学园进行考察,在那里看到广场地下有建筑遗址,旁边还竖着柏拉图的雕像。跟稷下学宫的遗址相比,柏拉图学园要小得多。现在考古发现了稷下学宫的遗址,而且规模更大,更加恢弘,这就坐实了世界文明史上最早的这两所大学和学术文化中心的存在。随后,王志民还访问了有几百年历史的雅典大学,并与雅典大学哲学院院长海伦教授达成协议。
　　最终,2018年9月在稷下学宫所在地临淄邀请了雅典大学和希腊六所大学的15名学者,以及20余名研究稷下学宫和希腊文化的中国学者,召开了“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院高峰论坛”,王志民与海伦教授共同主持论坛,两国学者对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在世界文明史上的相似、相同的地位和贡献等进行了比较,并由三联书店出版了《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比较研究论集》一书。两国学者都感到,这在世界文明史上确实都是奇迹,一个奇迹在中国,一个奇迹在希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