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春水渐生,春风拂面,正是读古诗词的好时节,作家潘向黎关于古诗词的随笔集《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于近日出版。在潘向黎看来,古诗词的魅力以及对当代人的影响力,就如同迢迢不断之春水,渐行渐远渐无穷,《古典的春水》寄托了她对古诗词的痴情,她把古诗词从纸面上读到站起来,把那些诗人、词人读成自己的友人、自己的亲人。在新书首发式上,多位作家、评论家围绕诗词与人生谈古论今,本文为嘉宾发言速记选摘,以飨读者。
　　李敬泽:
让古诗词亮起来
　　古典诗词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活的东西,是一个巨大的、根本性的存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古典诗词的问题不是读不读,而是我们一代一代人都会不停地去重读它,它始终在我们的阅读中、在我们的心里,它要不断地变成新的东西、我们自己的东西。
　　潘向黎在读,这种读不仅仅是为了解释古典诗词,也不仅仅是为了显示学问,实际上她是把她的人生、她的情感放进去重新读、重新解说,使这些诗成为我们自己的。我们一定要以极好的感受力、极敏锐的生命感觉,去真正地让古诗词在我们笔下变得亮起来、新起来,《古典的春水》应该是做到了。
毕飞宇:
整个写作更像考古
　　我是潘向黎的资深读者。《古典的春水》已经不再是一本以古典诗词为对象的阐述,而是以古典诗词为出发的一个作家写作,这是我最大的感受。它是一个出发点,她用诗词的元素,写自己的东西。
　　让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整个写作更像考古,一个美学的考古或者说诗歌美学的考古,在这个考古的过程当中,她给我们画了一些光谱,或者给我们成立一些谱系,这个特别有意思。比如她在这个光谱里面有两块,一块是用概念去完成的,比如诗词里面特别重要的一个东西——情。另外一个跟时光相关的概念,叫怀古。何谓怀古,怎样怀古,怀古究竟涉及怎样的表达方法。比如愁,“姑苏城外寒山寺,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愁。比如美,女性之美。她把愁的强度罗列了一下,一共有十个等级。而把女性之美的程度罗列一下,也有很多等级,这些等级是否科学,是否可以放到电脑里进行量化,是否构成一个诗歌的结论,我们不管它,但是这个研究方式特别有意思。
　　利用这些概念的同时,她还选择了几个特别重要的意象进行考古,去罗列它们的谱系,也有意思。比如落叶、残花、水,这些都是古典诗词里面具有支撑性的意象,也是中国人文化心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既是自然的,又不是自然的,它是很古怪的一个呈现,已经进入中华文明骨子里的那种东西。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自己的落叶,都有自己的残花,都有自己的水和水面,甚至在我们表达一切的时候,我们都可以用这几个意象去表达。所以潘向黎这个写法,像考古一样的做法,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所以这本书的可读性极强。
　　另外我还注意到,潘向黎毕竟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她有时候也很顽皮,比如写晏殊、晏几道父子,她完全是小说的想法,主人公甲和主人公乙你一句我一句,在小说呈现的过程当中表达的是中国的诗和中国的词。
潘向黎:
37岁,我被杜甫征服了
　　我父亲最喜欢的诗人是杜甫,他不但最喜欢杜甫,而且认为理所当然——当然是杜甫,还能是谁!
　　我喜欢李白、王维,后来又狂热地喜欢杜牧、李商隐。我觉得李商隐的诗那么精致、那么唯美、那么深情、那么缠绵悱恻,杜牧的诗那么英爽、俊俏,读每一句都想拍案叫绝。杜甫这个“苦哈哈”的老头子怎么能跟他们比呢?
　　我就经常跟我爸爸讨论、争执。后来我发现他对我有一种放弃的感觉,他也不来压制你,但是他放弃不说了。我后来明白了,他那个表情就是“我不跟你啰嗦了,总有一天杜甫能把你收拾了”。
　　到我37岁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父亲没说出来的预言发生了。有一天黄昏我很疲惫,什么都看不进去,随手抽下来一本杜甫诗选,随便翻到其中一页,读到《赠卫八处士》。卫八处士就是这个姓卫的,排行第八,一辈子没做官,所以他是一个处士。那首诗很多人都会背,也很好懂。“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我读完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摸,居然是眼泪,我感动到眼泪流下来了。我觉得很惊讶,原来被杜甫所征服,会导致典型的中国读书人这样的生理反应。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理解了杜甫,我也理解了我父亲,理解了一代一代的热爱杜甫、热爱唐诗的中国人。
彭敏:
我们与古诗人平起平坐
　　我跟潘向黎老师有很像的地方,我们在年轻的时候特别迷恋李商隐,对老杜不太看得上,但是我对老杜突然有感觉,居然跟潘老师一样是因同一首诗《赠卫八处士》,我看到其中两句“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时突然之间明白了,原来是这个感觉,才对杜甫有这样切身的感受。
　　一般我们看诗词读本就是各种夸,这个人物多么伟大,这首诗多么厉害,你们膜拜就行了,献出你的膝盖就行了。可是潘老师在书里居然说,杜甫写诸葛亮的诗,最后两句“运移汉作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写得不好,整个诗一下子格调拉低了。再比如讲苏轼很多诗写的也不怎么样,也列举出很多古人批评陆游的话。她把这些人全都拉回到和我们平起平坐、对视的地方,这无疑把他们从天上拉到人间,把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拉到我们身边,他们只不过是我们身边非常有性情、非常有才华的普通人而已,他们的诗当然很好,但是不好的地方我们也可以批评,这有助于拉近古诗词、拉近诗人和一般读者的距离。当我们放弃仰望视角之后,才有可能更加深入地去体会这些诗人的人生,更加深入地体会他们诗词当中的精妙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