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纷纷话清明

齐鲁晚报     2022年04月04日
  □车振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在我的印象中,清明总是和下雨联系在一起。小时候,每逢学校组织春游踏青,大概率会遇上或大或小的雨,让兴冲冲的劲头受挫。后来读到杜牧的诗句后,才明白清明降雨乃是寻常之事,并非天公有意作难。某年的清明节,苏轼登上密州的超然台,看到的景象就是“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而张炎笔下的“清明时节雨声哗”,雨势更加滂沱。当然,也有人做过统计,清明节,尤其是北方的清明节,天气还是以晴空丽日为主,并不经常细雨纷纷。但这似乎不能改变我对“清明时节雨纷纷”的印象。
  晴也罢,雨也罢,清明都是个温暖的节日。是日也,气清景明,万物洁齐,即使有风雨,风也是杨柳风,吹面不寒,雨是杏花雨,沾衣微湿,正是春游踏青的好日子。人们扶老携幼,倾城而出,植树、拔河、放风筝、荡秋千,白日尽欢,日暮方归。“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可爱的黄莺儿要成为婆娑柳影的主人,须待笙歌寻春的游人散去之后。
  饱含春意的绿从田野平铺到道路两侧,再延伸到家家户户门前。人们会在屋檐下插起松枝和柳条。松树傲雪耐寒,有凌云之志;柳条枝青叶绿,细长柔软,经过二月春风的剪裁,造型更加迷人,一望便生出缠绵不舍、思念留恋之意。这样的季节里,还有比松柳更惹人怜爱的植物吗?春游时,男孩子喜欢把柳条编成圆环戴在头上,油然生出一股王者之气。再找一截柳条做一支简易的柳笛。虽然吹起来声音不甚清脆,未成曲调,也未有情,但足以呼朋引伴、啸聚山林。
  最难忘是家乡的彩鸡蛋。清明节的前夜,最好是当天一大早,把刚煮熟的鸡蛋染上颜色,五颜六色的鸡蛋像是娃娃穿上彩衣,又像战士披了甲胄。彩鸡蛋被装在用彩色毛线精心编成的网兜里,一串串的,提在手中。大家碰面,就会各自取出一枚进行碰撞,鸡蛋先破碎的告负。有时也会用鹅蛋,这个强悍的大家伙跟鸡蛋相撞,妥妥的降维打击,顿时会孤独到没有朋友。有民俗学家认为清明节碰鸡蛋的风俗中藏着求子的生命观和辟邪祈福的心理,未知确否,但显而易见,这一兜鸡蛋最大的功用就是可供春游加餐,谁的鸡蛋先破,懊丧过后,可以先行填饱肚子。民俗中蕴藏着民众朴素的生存智慧,看似花样繁多,其内核却离不了“实用”二字。
  如果是在古代,清明节的温暖还在于请到了“新火”。清明之前是寒食,禁烟火,吃冷食。相传这是为了纪念忠贞义气的介子推——在故事的发生地山西介休,寒食节的习俗更加丰富——但更大的可能是与上古的习俗有关。古人在初春把上一年传下来的火种全部熄灭,然后重新钻燧取出新火,作为新一年生产与生活的起点,谓之“改火”或“请新火”。在这段无火的时间里,人们只能以冷食度日,虽然禁火的期限逐渐缩短至一两日,但那种里外冰冷的滋味仍是难挨。“蚤是伤春梦雨天,可堪芳草更芊芊。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以寒食和清明为主题的诗句中,随处可见人们对燃起新火的热切盼望。
  清明节请到新火,最要紧的当然是吃上一顿温热的餐食。“冷食方多病,开襟一忻然。终令思故郡,烟火满晴川”,肠胃的暖,才是最现实的暖,有烟火气的人间才可爱和值得。新火也给人带来了心灵的暖。“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以新火烹新茶,寄情诗酒,苦中作乐,对去国离乡的苏轼而言,算是一种温暖的慰藉。“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对于寒窗苦读的贫士而言,新火是光明,它照亮的不仅是晓窗下的书卷,还有读书人的理想和前方的路。
  作为一个极富人文内涵的节日,清明节的一项重要内容是扫墓祭祖,这是上古时期春祭习俗的遗留。“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中国人的孝道和祖先信仰在清明节得到集中的表达。扫墓本是件令人伤感的事情,但在清明节这一天,温和的气候配合桃红柳绿、莺声燕语,有效地舒缓了扫墓人的哀思。“古墓垒垒春草绿”,萋萋芳草中,新生的力量在萌发,未来的希望在滋生,对亲人的追思也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底色,于是心中也不再那么冰冷。而因为有扫墓这一绝对正当性的理由,人们可以暂时放下冗杂的活计和为稻粱谋的焦虑不安,到大自然中去,吹吹来自田野的春风,展开笑脸,再多的劳苦辛酸这一刻也释然了。“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游春和扫墓,这两种会产生截然不同心境的行为,竟然神奇地集中到同一天,而且融合得如此贴切,不能不说是人生的大智慧。丰子恺回忆起自己幼时清明节例行扫墓时,“把清明扫墓当作无上的乐事”。他还借用“借佛游春”,发明出一个“借墓游春”的新词,实在是精当至极。
  清明又至,窗外又飘起了细雨。这是一场针对清明的预演,欢乐和伤感、追思与希望,都需要借助气氛的烘托,才能抒发得淋漓尽致。这是中国人的美学,是中国文化的意境。这是,我们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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