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是解放战争时牺牲的革命烈士。从我儿时记事时,就跟着大人给烈士上坟。参加工作后,离开家乡长年在外忙碌,但每年清明节都要回去扫墓,几十年来基本上没有间断过。
　　我家里保存的革命烈士证书上,记载着祖父的情况:“王仲信,莱芜县方下镇土楼村人,1920年出生,1945年参加革命。中共党员,鲁中军区警备团连长,1946年历城龙山战斗中壮烈牺牲。”王仲信本是我父亲的叔父,牺牲时年仅27岁,还没有结婚成家。按照老家的风俗,我父亲过继给烈士做了儿子,为烈士送终。
　　□王若迟

　　祖父的忌日是农历六月初一。当年埋葬了祖父后不久,我父亲也加入了解放军。他先是在山东转战,参加了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南麻战斗、胶东保卫战、解放济南战役,之后一路南下,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一直到解放全中国。
　　前几年,我的父母先后都故去。我们的父辈、祖父辈为了新中国的成立浴血奋战、流血牺牲,很不容易。我们兄妹商量,要为故去的父母和祖父的墓立个碑。
　　虽然我们每年都为祖父上坟,知道他是六月初一牺牲在龙山战斗中,但是关于那场战争以及祖父牺牲及安葬的相关问题,仍然不得而知。在立碑前,我们希望尽可能多地知道一些祖父牺牲的情况。于是去民政部门查询了莱芜烈士档案,档案记载的,除了烈士证书上写的内容,没有更多其他信息。
　　我父亲生前讲过,祖父牺牲后部队来人通知家里。当时,邻村还有一位姓申的烈士,也是在这次战斗中牺牲的。我的伯父和家里另一位老人,与申姓烈士的家人,一起去认领烈士遗体。
　　发生战斗的地方,是一个叫“瓦屋脊”的山峰。牺牲的烈士,多数在山下就地掩埋了。我祖父和申姓的烈士遗体,用了两口新做的白木棺材装殓。祖父是头部中弹牺牲的,遗体穿了一身崭新的军装。申姓烈士在战斗中被机枪打掉了一只胳膊。返回时,部队里派了一个班的人负责护送。当时从“瓦屋脊”到老家,沿途有几十个村庄,有些地方还有国民党军队和地方反动武装势力把守。在部队和地方党组织的帮助下,沿途各村党员出人出力,昼伏夜行,一个村一个村地接力。走了半个月时间,才把两位烈士的棺椁抬回老家安葬。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统一颁发了烈士家属证书。当时我父亲在福建漳州部队,证书放在了我伯父家保存,后来不慎丢失了。我家保存的革命烈士证明书,是上世纪80年代补发的。
　　为了解更多的情况,我们去邻村找到了申姓烈士的侄子。他家还保留着1950年2月由山东省政府颁发的《革命军人烈士家属证》。在这张早已发黄、折叠处开裂的证书上,用毛笔写着:“申立公,1946年章丘瓦屋脊战斗牺牲,警备二团战士,牺牲时26岁。”
　　申立公的侄子并未见过这位叔父。他听家人说,叔叔是大个子,长得好看,会木匠、铁匠手艺。参军当年就牺牲了,当时还没有找对象。牺牲后和邻村另一位烈士一起被抬回来的。他奶奶最后看了棺材里少了一只胳膊的儿子,哭了好几回,后来眼睛都哭坏了。家里老人在世时,一再嘱咐要珍藏好这张烈士家属证书。
　　我查阅记录莱芜乡村历史的丛书《村庄》,在这套书的烈士名录里,记载了莱芜各村烈士的名字和牺牲地。其中在“瓦屋脊”战斗牺牲的烈士,有我的祖父王仲信、邻村的申立公,还有寨里的苏灿芳、城关的谷有禧。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时期,莱芜牺牲的烈士有5659名,年龄都在二十四五岁。
　　龙山战斗,瓦屋脊,我的祖父和他的三位年轻的战友,同时牺牲在这里。当年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斗?
　　去年五一假期,我们按照导航从莱芜出发,不到一个小时,就来到济南历城区一个叫康孟井的小山村。从地图上看,瓦屋脊就在这个山村附近。
　　一进村庄,看到一位在公路边干农活的老人。老人姓魏,八十多岁了,身体硬朗康健。我们向他说明来意后,他告诉我们,当年他目睹了瓦屋脊战斗,参加了抬伤员和烈士的担架队。老人说,当年瓦屋脊战斗发生在夜间,村子后面的山上枪声不断,一直到黎明才停下来。第二天,村里组织人到山上抬伤员和牺牲的人。当时他只有14岁,因为个子高,就被叫去抬担架。战斗打得惨烈,他们先把负伤的解放军战士抬到附近村里救治,再抬回牺牲的解放军战士,烈士遗体有的在瓦屋脊东面的山下安葬,也有运回老家安葬的。
　　这位老人还告诉我们,村里正在收集整理瓦屋脊战斗的历史,让我们去村委会看看。
　　村委会办公室的门开着,一个身着警服的年轻人,背对着门口,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听说我们的来意,他有些喜出望外。他自我介绍说姓张,是历城区的一名民警,还是选拔到康孟井村工作的“第一书记”。他说,这一带地处济南东部山区,交通不便,村里经济发展比较落后。近几年正按照统一部署,开展“美丽乡村建设”。解放战争时期,这里发生过瓦屋脊战斗。他来村上任“第一书记”以来,正在与村里的干部群众一起,开发革命战争红色资源和山清水秀的绿色生态资源。这段时间,他们正在征集瓦屋脊战斗史料。前不久还去临朐县走访了一位参加过瓦屋脊战斗的老军人,了解了不少当年战斗的历史。平时事多,正好利用假期整理一下走访老军人的情况。没想到有烈士后人来访,自然高兴。我们把莱芜籍瓦屋脊战斗烈士的名字告诉了张警官,他逐个作了认真记录。他说这正是他们正在寻找的重点史料。
　　张警官带我们走出村委会院子,指着院子外面的山介绍说,这一带属于济南蟠龙山山脉,瓦屋脊是其中的一个山峰。他指着对面的高处说,那就是瓦屋脊。
　　我们来到一座村委会立的“瓦屋脊战斗纪念碑”前,碑文记载了瓦屋脊战斗的过程。1946年6月24日晚,一支二百余人的国民党连排军官队伍奉命去济南,途经康孟井村。因为山多路不熟,挟持了一名村民带路。两名正在附近看地形的解放军侦察员与敌人遭遇后被俘获,敌人把两位侦察员捆在一间屋子里。晚上,趁国民党官兵熟睡时,侦察员磨断绳子跑回部队报告了情况。部队立即组织力量,与当地民兵从瓦屋脊北面和东西两侧,于凌晨三点包围了这支国民党军队。双方激烈战斗了两个多小时,打死国民党军70余人,俘虏50余人。结束战斗时已是黎明,村里的民兵上山把伤亡的解放军战士抬下山救治和埋葬,打死的国民党军也就地掩埋。
　　张警官介绍说,这次战斗被我军消灭的敌人,是国民党七十三军一个加强连,全部是军校毕业的连排级军官,装备精良、战斗力强。这次战斗虽然规模不大,却是解放战争的一个前奏战,重创了敌人的一线战斗指挥力量,对以后山东地区的解放战争胜利具有重要的意义。
　　我们还从有关史料中了解到,1946年前后我党领导的泰山区,从章丘县和历城县各划出一部分组成了章历县。原来属于历城的龙山区,划入章历县辖区。所以后来的烈士证书上,有的写历城龙山战斗,有的写章丘瓦屋脊战斗。蟠龙山山脉瓦屋脊等诸山峰,就属于当时的龙山区。新中国成立后这里的区划又重新做了调整。
　　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山东文史集萃》一书中,有一篇《忆兖州战役》,作者是时任国民党整编第十二军军长霍守义。文中提到他的部队中有一个军官曾在济南以东龙山战役被俘,经解放军教育后宽大释放。这或许是对瓦屋脊战斗的一个注脚吧!
　　康孟井村仍然保留使用着当年的一眼山泉井,战斗结束后,伤员在村里治伤。护理人员每天用井水漂洗伤员的包扎纱布,那时流淌在小河沟里的水都是红色的,后来村民把这口井叫“英雄泉”。这几年,慕名来旅游的“驴友”,偶尔还会在山上发现那场战斗遗留下的机枪弹壳。
　　瓦屋脊战斗的发生时间是1946年6月24日。我查了历书,这天农历是五月廿五。我们一直把农历六月初一作为祖父的忌日。那时道路阻隔、音讯不通、战火纷飞,以至于烈士牺牲的准确时间记录得不是那么清晰、准确。莱芜县烈士名录里,记载的都是烈士牺牲的年份,少有记录到月份的,更没有记录到哪一天的。
　　我们去康孟井那天,春末一股冷空气刚过去,天空少有的晴朗湛蓝,无垠的蓝天,几缕白云往南飘动。陪我开车同去的妹夫说,先烈有灵,知道我们来看他们。要不,怎么一进村就遇到当年抬担架的魏大爷?说不定我们的祖父就是魏大爷从山上抬下来的。去年五一假期,张警官放弃休假,整理瓦屋脊战斗资料,也是在等烈士的后人。你说是不是?
　　开车离开康孟井不远的一个半山腰平台上,我们停车驻足回望。蓝天白云、满目青山、遍地翠绿,瓦屋脊矗立在连绵的群山之巅。70多年前,一群年轻的战士曾经在这里与敌人拼杀。这里流淌过他们的鲜血,他们的青春、生命和灵魂永远安放在了这片青山绿水之间。
　　祖父牺牲后不久,我父亲就参军加入祖父生前所在的鲁中军区。1947年底,他参加莱阳战役攻城的时候,与他一起参军的本村的刘庚宝,被敌人的机枪打中,倒在父亲的身边,牺牲时只有19岁。
　　父亲在山东全境解放后随部队一路南下,一直到解放海南岛。在他晚年,有一次我接他来我工作的地方小住,沿途他时不时指着公路上的地名标志说,当年曾经在哪里住过,在哪里打过仗。在车上我问他,年轻时从莱芜一直到海南岛,有没有坐过车。他回答说,那时候是扎着绑腿、扛着枪、背着行李边行军边打仗,不知跑了多少个日夜。过琼州海峡时,他们乘的木船被敌人的炮舰打翻,他和战友们是抱着打坏的船板游过去的。
　　革命战争年代牺牲了无数先烈,我们今天把他们作为先辈先烈来纪念,实际上他们牺牲时大都二十多岁,有的甚至才十几岁,正是青春好年华。他们把青春和生命献给了国家和人民,无数烈士的后面,是无数个普通的家庭。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全党开展党史学习教育。我们又重温了那段历史。为了实现初心和使命,实现始终坚持的理想和主张,中国共产党进行了前赴后继的不懈奋斗。自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无数的优秀战士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了生命。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一代代后人,永远不能忘记历史,永远不能忘记先辈先烈。
　　祖父的坟,是一座矮小的土堆。去年清明节前,我和妻子以烈士后人的名义,为先祖父立了碑。碑文是:“先祖王仲信烈士之墓,莱芜区方下土楼人,一九二零年五月生,一九四五年参加革命,中共党员,鲁中军区警备二团连长,一九四六年六月初一在历城龙山瓦屋脊战斗中壮烈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