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来不来

齐鲁晚报     2022年04月06日
  □肖复兴 

  初春的一天,快到中午了,我从天坛东门进园,沿着内垣墙根儿往南走。内垣前有一道平整的甬道,方便人们散步或跑步。甬道旁,是前些年新栽的柏树,已经蔚然成林。我小时候,这里可不是这样,天坛并没有东门,在东门稍微往南一点儿的位置上,有一个外垣的豁口。为了不买门票,我们一帮孩子常从这个豁口跳进天坛里玩。那时候,柏树林的位置上是菜园,也种有白薯,不知是天坛自家的,还是附近居民种的。总之,有些荒僻,也可以说有点田园味儿。
  如今内垣是整修过的了,往南走不远,是东天门。东天门保留得很完整,三座城门,绿瓦红墙。东天门正对面,南北两边有两个长凳。有时候,我会坐在这里,画正对面的东天门,也可以画甬道上来往的游人和他们身后的柏树林。
  这一天,这两个凳子正好有一个是空的,我紧走两步,想坐在那里画画。还没走到凳子跟前,前面凳子上的一个女人突然站了起来,迎面向我走了过来。我以为是熟人,停下,想等她走近,看清是谁,好打个招呼。
  走近一看,不认识。她却开口对我说道:你可是来了!这话说得我有些发蒙,定睛仔细再看,真的不认识,刚要开口说您认错人了,看我片刻迟疑,她的话已经抢在我前头:怎么,你不是毛头呀!
  她真的是认错人了。我忙对她说:我不是毛头。
  她似乎有些不甘心,以为我在和她开玩笑,问道:您……不姓陶吗?
  我对她说:我不姓陶。
  一下子,她像泄了气的皮球,刚才的兴奋劲儿消散殆尽。停了半晌,对我抱歉地说:真对不起!眼拙了,我认错人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她,是个长得精悍的老太太,瘦瘦的、高高的,戴一副精致的眼镜,皱纹已经爬满脸,但面容白皙,年轻时应该是个挺招人的美人。
  没关系!岁数大了,我也常认错人!
  听完我这句话,她显得有些不高兴,问我一句:岁数大了?您多大岁数了?您大,还是我大?
  我告诉她:我今年七十五了,岁数还不大吗?
  她微微叹了口气:我今年七十六了,比您大一岁。
  相仿的年龄,让我们两人一下子有了点儿同病相怜的感觉,坐在椅子上聊了起来。我这才弄清楚,老太太是来等人的。约好了上午10点整在这里等,这都快12点了,人还没等到。
  我们原来都是四十九中的同学。四十九中,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就在幸福大街上。
  我们两家也都住附近,小时候常到天坛这里玩。那时候,这旁边有个豁口,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
  我们常翻过豁口,就跑到东天门了。
  我说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天坛就像是我们的后花园。
  不仅年龄相仿,经历也相仿,童年和青春时光一下子回溯眼前。她笑了笑,爽快地对我讲起今天在这里约会的来龙去脉。老太太和这位爽约的陶同学,是中学六年的同班同学,一起上学、放学,星期天去图书馆也是约好一起去的,彼此挺要好。1965年高中毕业,两人考入了两所不同的大学,陶同学的大学在北京,老太太的大学在西安。分别之际,两人把六年中学时光彼此心照不宣的感情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话说得吞吞吐吐,意思很明确,就是想把这样的感情延续下去。谁想,刚上大学还不到一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课停了,一个去了边疆的部队,一个去了大山里的五七干校。等大学毕业分配工作,是将近十年之后的事情。这样的颠沛流离中,刚开始还通了几封信,后来,渐渐地,信没有了,两人断了联系。等她退休从外地回到北京,老街老屋面目全非,她自己已经是个老太太。
  一晃,从1965年到今年2022年,你算算多少年了?大半辈子过去喽!老太太感叹了一句。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记得!
  怎么能不记得呢?虽然也算不上什么初恋吧,毕竟也是第一次朦朦胧胧的感情,挺美好的事情。
  如果不是中学同学聚会,老太太也想不起和陶同学联系。陶同学没有参加聚会,老太太是从别人那里要到他的手机号码,给他打通电话,他很意外,也很高兴。小六十年没有联系了,突然又联系上了,搁谁也都高兴。
  这地方就是他定的。小时候,我们都翻过豁口到这里玩过,这里有三个大红门,虽然那时候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可都知道这里啊!老太太指着东天门,对我说。
  可是,陶同学定好的这个地方,他却没来。老太太叹了口气。
  我安慰她说:兴许,他是想保留青春时的美好印象吧。
  是啊,现在都老眉咔嚓眼了!老太太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对我说:我真后悔,干吗心血来潮给他打了那个电话?他也真是的,定好了这个地方、这个时间,自己又不来了,这是给我抡靴子玩吗?其实,见个面,就是想叙叙旧,有什么呢?
  老太太快人快语。我知道,她是在发泄,这样性格的人,发泄完了,心里就痛快了,也就没事了。
  忽然,老太太问我:假如你是他,今儿你来不来?
  是啊,假如我是陶同学,今天我来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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