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

齐鲁晚报     2022年04月12日
  □王川

  从一个边缘县城的温泉别墅走出来,在途经的一片树丛中忽然听到了众鸟的合唱。
  在黄昏与夜色之间,春天的树冠被阴影遮盖,浓密的叶子更是遮住了所有鸟儿的身影。“宿鸟归飞急。”谁都没来得及看到天空中那些密密麻麻翱翔的身影,它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栖息于纷繁交错的枝叶之间了。它们隐藏起身躯,似乎躲避进了树冠的最深处,而将急切或悠闲的鸣啭投射到清冷的空气中。我看不到它们群体中哪怕一员的存在,看不到它们的姿态与表情,而那些嘈杂、尖利、短促、相互纠缠的鸣叫,仿佛是每一片树叶发出的,声音的数量巨大而琐碎、短促而脆薄,像一堆旧时代的银箔或发黑的硬币在相互摩擦、触碰——似乎声音在发光。
  这是一群同类的鸟,发出的声音也雷同,但它们和鸣的交响却是如此盛大,以至于使人们联想到春天的五彩缤纷。即使在夜晚单调的光线和气温中,它们编织的音符也具有色彩与温度的生动变化和起伏,“漂移,散逸,浑融”,让我感受到某位思想家所说的“悦”,回想起所有经历过的类似的傍晚,在对时间的追溯和对空间的辨识中,对头顶上端这群微小的异类充满感激和敬意,并一再追思它们早已消失在远方的无数个家族——它们有不曾相识的亲戚——是否负责在所有的春天里与人类相伴?
  这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知道,它们只为自己而存在。它们并不知道人类是什么、在做什么,是在花团锦簇的园林中漫步,还是在战火纷飞的大街上狂奔;是在享受着恋爱的幸福,还是在忍受着分离的痛楚;是在酒足饭饱后安睡,还是在忍饥挨饿里无眠;是在甜蜜地向往,还是在绝望地啜泣;是在慢慢地觉知,还是在渐渐地麻木;是在一点点盛开,还是在一丝丝枯萎;是在抱团取暖,还是在彼此戕害;是在欢歌,还是在沉默;是在生,还是在死……
  鸟儿们不知道这些,甚至不知道人类距离它们如此之近。令人困惑的是,它们的天地是如此广阔无际,为何还要选择靠近危险,在人类的城市里栖居?如果它们也具备人类过于聪明的大脑,也许早就找到了它们的伊甸园(它们并未遭遇人类被驱逐的命运——我想,即使它们啄食了苹果也不会),而永远避开了在某一个年代对它们灭绝式的追赶与屠戮——好在它们并不是那些鸟儿的后代,它们没有继承被迫害的集体潜意识,它们依然乐于栖落在人类栽种的植物上、兴建的园林里、搭起的屋檐下。它们真是很矛盾的一群:既要躲避,又在接近;既要隐藏,又在暴露;既在撤退,又想占据。它们哪里懂得,在这些充满矛盾的表现中,人类却从中获得了一双更为灵敏的眼睛与耳朵,或创造着音乐与绘画,或制造着霰弹与猎枪。甚至可以说,美景或废墟同样源自一群鸟的盘飞与栖落。人类是唯一能创造仿生学的生物,他们更善于毁灭,因为毁灭不费吹灰之力。在这一点上,人类最像亚马逊的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就能造成远处的风暴和灾难——人类拥有一双无形的翅膀。
  我不知道头顶的这群鸟具备不具备此类能力。它们的翅膀应该比蝴蝶更有力——这真是一种可怕的联想,我一边聆听着美妙的、聒噪的鸟鸣,一边为自己的阴暗心理深感惭愧。倒不如想一想鸟儿的觉知造成的集体逃离会留给人类一个枯燥、单调的世界更为合理。难道我不是个矛盾体吗?只是对鸟儿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没有翅膀,只有瘦弱的、不能用以飞翔的双臂;我能发出更为复杂的声音,却总不能被同类所理解。我的双臂多是用来服务自己并为别人制造麻烦的,而我的嘴巴多是用来养活自己并为自保制造沉默的。因为没有翅膀,我失去了自由;因为有了嘴巴,我克服了思想。我与鸟儿们该有多大的不同啊!
  但我能欣赏它们。我和它们在异乡相遇,却分辨不出它们有任何乡音。因此,我怀疑它们是永生的鸟儿,在不同的地点不断地出现在我的岁月里,它们跟随我或等待我,只是为了鼓励我,并一再让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美妙之处。不然,怎么理解它们迎迓我的步履靠近时骤然而发的集体和鸣呢?它们大概最早是从《诗经》里飞出来的一群吧?它们在一册册打开的书页里飞进飞出,从每个朝代的时空里飞过来,飞进我的现世,再伴随我的来生。它们知道我不信任任何夜晚,在意识的混沌与逐渐丧失中,我会丢失自己,因此借一团绽放的树冠,与一轮新升的明月一起,等候我的到来,并给予我善意的提醒:看看吧,世界还以原来的面目存在,一如你在白昼看到的一般。而在白天,它们无须如此,它们了解我的清醒——在生存的泥淖里费力挣扎,绝不会轻易放弃。那时候,它们肆意地去寻觅更为美妙的天地了,了无牵挂。
  可是,我并不经常与它们相遇。它们也并不经常伴随我的脚步抵达任何地方。我们只是偶然的邂逅。我们仍是彼此分离的存在。只是我会在每一个艰难的时刻想起它们,并深刻意识到寻找它们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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