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已青
一片绿茵茵的地毯蔓延,那小小的叶片似乎包含了整个春天的颜色。
浓密、勃发的生命占据了土地,遮蔽了土壤;浓绿、鲜嫩的绿色占据了土地,遮蔽了土壤。这块绿色地毯的周围,有着稀疏的枯黄的草,几簇碎米荠,三两棵蒲公英。这蓬勃的小草,就是靠着成片的规模吸引我的。确切地说,是绿茵上密密麻麻的蓝色的小花吸引了我的视线。
这是2020年3月31日的清晨,浩荡的春风吹拂,明媚的阳光普照。我戴着口罩,走出了封闭多日的家门,走进了春天里,无穷无尽的春风把我淹没。这一刹那,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如同薤上滚动的露珠。自从春节隔离在家。整个2月和3月,早春都被封闭在窗外。
今天,我路过广电大厦对面街边小公园,蓝色的婆婆纳绽放。这些细密的小花,灿若群星。
在大地织锦上的小花,从不辜负春风。这些葳蕤的生命,这些怒放的生命,仿佛昭示着什么。整个春天的新生与死亡,都格外撼动人心,像从浩瀚海洋深处卷来的惊涛骇浪一样。美与痛,呼啸而至,猝不及防。
婆婆纳的叶片有多绿,小巧的花朵就有多蓝。四个精致的花瓣,两两相对,左右对称,精细合拢,合拢成无限的春之声。浅浅的花瓣里,荡漾着无声的歌。花瓣上有放射状的纹路,似乎打通了天地之间的联系。
蓝色的花瓣,采撷了蓝天的湛蓝,萃取了大海的深蓝。婆婆纳花瓣的蓝色,让我想起了江南乌镇的蓝印花布,经过了沧桑岁月的漂洗,浓郁之蓝刚刚开始褪色。还有,我们老家新盖的瓦房,那新铺的蓝色的瓦片,经过三十年风霜雨雪的洗礼。
我俯下身体,仔细观察这一片无人问津的婆婆纳。
人们对枝头花格外关注,不吝赞美,对脚底的野花视而不见。婆婆纳卑微地匍匐,不惧践踏。为何叫婆婆纳呢?这种具有野性的力量的小草,对婆婆纳的鞋底,从来不会拒绝吗?踩踏了之后,青碧的叶片流出汁液,纤细的柔茎折了头,蓝色的花瓣之间的花蕊遭遇没顶之灾。这一切,似乎都对婆婆纳构成致命的打击。过几天,它又支棱起来,残缺的花瓣,却有了残缺之美。这种植物完美诠释了中国老百姓的生命,生生不息,每年春寒料峭的早春,开出星星点点的美。
那黄豆粒大的小花,占尽春光,构成微不足道却又气势磅礴的早春。四片花瓣中心,两枚雄蕊相对,微微向外弯曲,弯成一段弧线之后相对,中心是一枚花柱,就像团聚在一起的一家三口。
我仔细查看了婆婆纳周围的植物,樱花、海棠、贴梗海棠、火棘。芹叶牻牛儿苗、碎米荠、蒲公英都和婆婆纳一样,紧贴着土地生长。蓝色的星,紫色的灯,两朵黄色的尊严,在春风中微微晃动的碎米荠的白色小花,共同支撑起被口罩封锁的春天。婆婆纳附近还有茵陈、车前草,与春风合谋,一起染绿大地。
我蹲在一片婆婆纳前,直到腿发酸、麻木。然后,坐在小公园空空荡荡的长椅上发呆。望着天空中的流云、飞鸟,索性摘下了口罩。已经九点多了,小公园里仍然静悄悄的。
视线从天空落到大地,又栖息在绿茵茵的婆婆纳上,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托尔斯泰说,时间是没有的,有的只是瞬间。而我们的全部生活就在于此,在这瞬间之中。因此,在这绝无仅有的瞬间之中,我们应当全力以赴。
的确,在这个花开了却无人欣赏的春天,有许多人在抗疫一线全力以赴。我觉得我被疫情困住了,这一片开放的婆婆纳,让我暂时超脱于时代。我现在拥有大量的瞬间,被婆婆纳的小花染蓝的瞬间。游离于疫情之外,有那么一点点的惭愧;与一片绿毯上的婆婆纳对话,也有一点矫情。但这个被青碧嫩绿婆婆纳覆盖的浮生偷闲,如诗人石川啄木所说,“使爱惜刹那的生命之心得满足”。
从小公园回到家中的当天晚上,我查阅了婆婆纳身世,这种野草(农民烦它,与庄稼抢地抢养分,称其为杂草),从阿拉伯传入中原大地,玄参科。
明代朱橚编撰的《救荒本草》:婆婆纳,生田野中。苗塌地生,叶最小,如小面花黡儿,状类初生菊花芽,叶又团,边微花如云头样,味甜。婆婆纳作为野菜可食,饥馑的年岁,可以救命的。朱橚是朱元璋的后人,一位出身于皇室的王子,编撰了一部《救荒本草》,显然不是文人的闲情逸致,而是体察民生之苦的慈悲之心。
明代王西楼(汪曾祺推崇的乡贤)是一位散曲家,戏剧作品在历史烟云中湮灭了,有一部《野菜谱》传世。王西楼不愧是搞创作戏曲的,他为每一种野菜配了一首打油诗:
破破衲,不堪补。
寒且饥,聊作脯。
饱暖时,不忘汝。
破破衲即婆婆纳。民间还有很多奇怪的名字,卵子草、狗卵草、双肾草……不知这些称呼依据什么。我猜测,可能是由于其生命力(繁殖能力)强大?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英国诗人王尔德曾写有这样的诗句:“我却深幸我曾爱你——想想那/让一株婆婆纳变蓝的所有阳光。”
让婆婆纳变蓝的,是阳光,还是海洋?是天空,还是大地?婆婆纳美丽素净的小花,清新雅致的小花,那蓝色实在是人性幽微之蓝,自然神秘之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