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乐
在记忆的长河里,总有一些日子闪着光芒,即便在时间隧道的深处,你还是一眼就能看到它。回味它,就像是喝醇香的美酒,时间愈久,味道愈浓烈。对我来说,八月十六就是这样的日子。
在儿时的记忆里,这个日子从过完年后就一直盼着。因为它,让一年有了甜蜜的期待,让经济并不宽裕的日子也变得醉人了。为何是八月十六呢?因为这是爷爷的生日。在我的生命中,爷爷是最慈祥的存在,也是我儿时智慧的源头,他出口成章的古文总是让我充满好奇。他老人家姓李名元德,1917年阴历八月十六出生,2005年去世,享年90岁(农村的算法)。爷爷从60岁开始过生日,所以这样的热闹持续了30年。
在农村,每年这个时候几乎都是秋收的季节,每个人的脸似乎永远洗不干净,头发里满是黄土,手上是洗不掉的黑色老茧。此时的他们,每天拖着累得半死的身躯,只想快点躺在土炕上,让疲倦至极的自己得到生命的缓冲。
我们每年中秋节几乎都是草草过、忙碌过,因为这天是准备爷爷八月十六生日的日子。家里大人一大早就起来,一刻不停地劈柴,因为要炖肉,猪头要褪毛,一两个小时都弄不干净,最后只能用烧红的火钳一遍遍地烧烫。娘是最忙的,买菜、整理、备菜,“和面蒸馒头、剁肉、炸肉圆、炸藕合等等,一天停不下来,每次你爷爷过生日,我就是过坎儿。”可惜,小时候我一点忙也帮不上,也从来不去想娘的忙碌。我记得那时我家养着羊,每年爷爷生日,爸爸都会宰杀一只,宰羊的过程透着血腥,特别是自己亲手喂大的羊。曾几何时,听到小羊的惨叫,于心不忍。可是慢慢地,对于羊肉的渴望,总是能弥补我内心的小伤痛。
万事俱备,到了那一天,我们早早起床。爸爸清扫院子,支起大锅,已经剁好的羊肉,能吃的部分全部煮上,满满的一大锅。知道啥叫临朐全羊吧?那是真的吃全羊。我和姐姐最忙活的就是去左邻右舍借凳子、借茶壶、借碗筷、借桌子,利用自己聪明的小脑袋瓜记得清清楚楚。事后,清理干净,还要准确地物归原主。屋里、天井里,桌子一张张摆好,碗筷放好,马扎子按人数放置。等这一切准备就绪,客人们就该来了。
每年四姑父都是第一个到。毕竟他们村与我们村只差一两里地,四姑和两个表弟也随之到来,院子里立马充满了欢快的气氛和孩子的吵闹声。我们肆无忌惮地跑着、玩着,在自己的活干完之后,带着一群小伙伴爬五子山、逛水库、逮蚂蚱,那种欢乐流淌在闭塞的山村,让山村也有了一些活气。
我最高兴的还有收贺礼,一件件往小屋里搬,一边搬一边打量,有好吃的恨不得马上拆开品尝。那个年代,随礼基本都是月饼和丰糕,还有饼干、桃酥,偶尔也有麦乳精、啤酒、白酒等等。我只知道,每次光月饼就能收高高的一摞,直到刨完地瓜,我们家的月饼和丰糕还没吃完,甚至到过年的时候还有。那时的丰糕应该已经过期了,硬得硌牙,可是我们啃起来还是津津有味。
那一天,慈祥又有文化的爷爷早早地就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他的胡子不多,花白相间,梳理得一丝不苟。然后他拿着自己的高板凳,端坐大堂。亲戚们放下礼物,都奔着爷爷而去,嘘寒问暖。爷爷总是面带微笑,侃侃而谈。等客人基本都到齐了,宴席开始,我们小朋友自然是单独一桌。现在都说光盘行动,我们那时盘盘都光,而且是风卷残云,恨不得自己的嘴巴再大点儿、自己的手再快点儿,因为这是一年到头最丰盛的宴席了,盼了一年的大餐,可想而知大家的欣喜和渴望。特别是那香喷喷的羊肉,一碗一碗,吃完了端着碗就往厨房跑。大人的桌上也是一样的盛况,肉一上来迅速被吃光,大家再轮流喝汤,然后有人端起碗跑厨房。还记得四姑父去厨房盛羊汤的时候,总是先往嘴里填上几块肉。七八十斤的羊,一顿饭吃得干干净净,最后只剩带着几根香菜的锅底。
宴席上酒是不能少的。那时的人,从来没有啥健康饮食的概念,更没有不喝酒的说法,喝酒一定要喝足。每桌四五瓶白酒,很快就一只只空瓶躺进桌子底下。很多人喝得满脸通红,喝到说不清话,更有甚者,跑到猪圈去躺在臭泥里,真是五花八门。
对于这一切,我们都习以为常。谁会喝醉,谁会惹事,都门儿清,可是每次都无法阻止。就这样,一年一年轮回。当然,必须说一下三老姑。年轻时是个美人的她,衣服干净整洁,虽然是小脚,走路却很麻利。每次她的到来都让我充满期待。因为三老姑家有果园,有喷香的大梨、苹果,她总是用蛇皮袋装满满的一袋子带来。做事痛快利索的三老姑还会给爷爷蒸寿桃,最有仪式感的就是她。
还有爷爷的侯姓外甥,他每次都带着相机,带着我可能从没见过的礼物,给我们这个农村的聚会增添别样的快乐。小时候的不少照片,都是他老人家给照的,也因此留下了永远的画面。
后来,生日宴大画面中的人,开始有人永远离去,一个、两个……直到爷爷离去,这场盛况空前的聚会就此戛然而止。于是,每个八月十五,每个中秋节,我都会念叨:“如果爷爷活着,明天又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