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森 山东诗词学会副会长
写诗,要出之以诗语。有诗语,才有诗意。
诗语,不能太真,不能太实,不能太过直白,要虚一点、玄一点,要以个人真切的生命体验为动力,激活想象,创造出唐人司空图所说的“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如“小草上挂着露珠,秋风吹过了芦苇”之类景物实录不是诗语,出之于田汉笔下的“草儿扶白露同眠,芦叶捉清风私语”(《七夕》)才是诗语;“肩上挑着一担水”不是诗语,出之于聂绀弩笔下的“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挑水》)才是诗语;“黄河流进大海了”不是诗语,在孔孚笔下出现的“我寻找黄河/连条线也不见//在这里它缩成一个音符/颤动着”(《渤海印象》)才是诗语。
就“本象”与“实景”而言,田汉写的不过就是“小草上挂着露珠,秋风吹过了芦苇”;聂绀弩笔下的“担乾坤”“悬日月”写的不过就是“肩上挑着一担水”;孔孚笔下那“颤动着”的“音符”之类,写的亦不过就是人们在黄河入海口都能看见的“黄河流进大海了”。但若止于如此的“真”,如此的“实”,如此的“直白”,诗人也就不是“诗人”了,世界上也就没有诗了。
在我国传统文论中,有“诗画相通”之说,实际上,最具诗之本质,最富有“诗意”的诗语,是画不出来的,是无法直接转换为视觉画面的,正所谓“诗到绝处不可图”。如李白的“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如何画出来?杜甫“无赖春色到江亭”(《绝句漫兴九首》其一)中的“无赖春色”,如何画出来?田汉笔下的“草儿扶白露同眠”如何画出来?聂绀弩笔下的“一担乾坤肩上下”如何画出来?孔孚诗中那“颤动着”的“音符”,如何画出来?于诗而言,正是这画不出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才能让人耳目一新,叫人想象为之活跃,情感为之激动,心灵为之陶醉;才能如同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说的“言有尽而意无穷”。中国当代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曾指出,诗中不能直接画出来的句子是一首诗的“精要部分”,是“诗中之诗”。宗白华先生所说的作为“精要”的“诗中之诗”,往往亦正乃一首诗中最能体现“诗意”之处。一位诗人,要真正有所成就,无疑应倾心于写出这样一种画不出来的“诗中之诗”。
诗语,当然不是绝对不可以直白,但这直白是有条件的,即要白得新颖,白得鲜活,白得动人。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之类诗句,也有点“直”,有点“白”,但因其新颖独到,是王维、杜甫、杨万里拥有专利权的直白,且在生动鲜活的形象中涌动着诗人的生命情怀,这样的直白,也就照样“白”出了诗意。与之相比,在我们当今的诗词作品中,时常可见的“国运祝长久,华夏共婵娟”“万里江山多锦秀,旧日家乡换新颜”“精准扶贫惠万家,穷村已步康庄道”“全国人民齐奋斗,抗疫胜利在眼前”之类,之所以空泛枯燥,了无诗味,乃因其既乏生动感人的形象依托,又乏个人创造,不过是挪用了新闻媒体、抑或街道墙壁上都时常可见的标题、口号而已,这自然就够不上诗语了,就只是“直白”而非“诗”了。
就技术层面而言,作诗之难,即难在独创性、新颖性及诗意化的诗语营造。正因其难,是否创造出了妙不可言,能够传诵千古的名句,也就成为考量一位诗人才华高低及成就大小的重要指标。事实上,在我国古代诗歌史上,有不少诗人的诗名,即是与其创造的不朽名句联在一起的。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于谢灵运;“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之于贺知章;“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于叶绍翁;“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之于宋祁;“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于林逋;“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之于高启等等。如果没了这类不朽的诗句,这些诗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恐都会大受影响。这或可启迪我们,一位有追求的诗人,一定要在“诗语”方面下功夫。要自觉意识到,只有写出能够让人过目难忘,真正属于诗的诗语,哪怕只一句两句,才能对得起诗人的名分。遗憾的是,世上不知有多少诗人,写了一辈子诗,出版了若干部诗集,却没有一句能够让人感动,能够让人记住的好诗,那恐才是作为一位诗人应该感到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