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比小说更严酷

齐鲁晚报     2022年06月25日
  《亡明讲史》 台静农 著 大学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王淼

  《亡明讲史》讲的是明末清初的一段历史,具体是从崇祯王朝的灭亡,到仅仅维持一年即已垮台的弘光小朝廷。这是台静农先生写作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的一部作品,时值抗战军兴,中华民族正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台先生有感于国民党退避西南的消极抗战,以及文官集团的颟顸、麻木与愚昧,从而写出这部具有强烈现实指涉意义的作品——成书之后,即一直秘藏于书斋,直到八十年后的今天方见天日。而书中写及的人性的卑劣、时代的黑暗,以及王朝落幕时的种种荒诞与不堪,大厦将倾时的悲凉和无奈,既打着鲜明的时代烙印,也成为一个历史时期的重要见证。
  毫无疑问,明末清初是一个黑暗的时代,不仅体现在社会的层面上,同时也体现在人性的层面上。崇祯执政的十七年,其实就是与他手下的文臣武将不停博弈的十七年。在这十七年中,帝国的形势可谓江河日下,岌岌可危,尽管崇祯力图有所作为,但他手下的文武百官却是文官爱钱、武官怕死,虽然平时满口仁义道德,看起来都是正人君子,一旦触及自身利益,是人是鬼却一目了然。所以,当李自成攻占北京之后,竟然出现了一千多名文武官员甘愿忍受着侮辱,去朝见新主、乞求官职的场景。文官集团的无耻沦丧一至于斯,可以说正是腐朽败坏的人心,成为王朝灭亡的直接推手。而偏安一隅的弘光小朝廷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弘光本人即是一个荒淫无度的皇帝,在他的治下,则是文臣相互倾轧、武将割据跋扈,国难当头,大敌当前,当权者依然不思进取、苟且偷生,处处是自甘堕落,处处是倒行逆施,文恬武嬉,官贪吏敛,是为这个小朝廷的常态——《亡明讲史》所讲的正是这一段最污浊、最黑暗的历史,对于彼时的社会与人性,毋宁说也是一次大揭示与大暴露。
  台先生是以小说的形式创作《亡明讲史》的,说是小说,却严格地遵循史实,几乎没有多少虚构,甚至称得上无一字无来处,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对于真实历史的还原。单从艺术性来讲,这部小说显然缺少一般小说所有的艺术构思和技巧,基本上属于一种平铺直叙、直抒胸臆的文字。而字里行间,则不仅可以看出台先生写作时的心境,同时也不难领会到蕴涵在这些文字中的强烈的家国情怀。台先生既亲眼目睹现实世界之乱象,乃至心有郁结、不得不发,却又只能借古喻今,以明朝灭亡的故实,用来讲述国民党政权的末世寓言,暗示历史的又一次轮回。尤其对于士人阶层的集体沦陷,台先生可谓极尽笔墨,进行讥讽和鞭挞,诸如光时亨的卑鄙,马士英的跋扈,阮大铖的无耻,钱谦益的伪善……知识分子人格的堕落和良知的泯灭,郁结为台先生内心难以言说的痛!诚如王德威所言,《亡明讲史》未必是台先生文学创作的最佳表现,但内蕴的张力却关乎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
  应该承认,如果作为小说去看,《亡明讲史》的确存在着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是,如果结合着台先生写作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去重新解读明末清初的历史,然后再去对比台先生身处的环境,却可以读出许多不尽之言与言外之意。事实上,任何一个王朝的落幕,原本都有着一定的缘由,像王朝的腐败、道德的沦丧、社会的混乱、人格的异化……无不起到一定的作用——从这个角度说,历史远比小说更复杂、更荒诞,有时也更残忍、更严酷。台先生曾经在一首名为《夜起》的小诗中这样写道:“大圜如梦自沉沉,冥漠难摧夜起心。起向荒原唱山鬼,骤惊一鸟出寒林。”夜不成寐的台先生起身朗诵《山鬼》,仿佛穿越时空与屈原对话,既是为了从屈原身上汲取力量,也表现出他对现实的疏离与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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