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不至于时空。有闲暇了,总得出去走走,即便闲暇不多时,人也难免不出去走走。就像流水不腐,置身蓝天白云下山水草木中,那是跟大自然交流；与亲人、故交新友相会,那是人与人之间交流。即便哪里也不去,夜深人静时神游八极或躬身自省,是自己与自己交流。凡有出行,必有收获,瑞云先生《月色里行走》,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游走行吟的结集,《西域的秋天》《东川红土地》《高原格桑花》或《福州阵雨》不期而摄入瑞云的镜头里,或《望银河》《夜读》,浮想联翩,进入瑞云脑海里,一本诗集就诞生了。
　　雪山起伏
　　暖成串串湖泊
　　沉船处群鱼游弋
　　礁石列成矩阵(《阴阳圆缺》)
　　像瑞云一样,我也在大河源头朝圣时仰望远处雪山,想这一座神山的前世今生。绵延万里的群山,曾是无垠的海洋,多少亿年后的今天,作者仍然看到游鱼所绕的沉船,看到排成矩阵的礁石,穿越时光与历史的隧道,此时此刻,作为人,面对“枯萎在春季的”一棵树,“坍塌在冬日里”的一座山,“消失在沙漠”里的一条河(《读史有感·万里晴空》),作为历史中具体的一个人,作为“偶然”的自己,是伟大还是渺小、是早阅尽人间春色还是如刚落地的婴儿懵懂无知?想不同年纪、不同阅历的读者,会有不同的感受。
　　作为过来人,我更喜欢诗集中如以上例举和写给族群中智者《智勇者向前》一类直白的诗句:“用自己的躯体/点燃火把……从虚无的神话里走出/已是满身伤痕/奄奄一息/却面带微笑"。
　　笑是只有人类才独有的表情。高兴时笑,赞许时笑,愤怒、悲伤时也会笑,委屈无奈时也会笑。一个一辈子不会骂人、也不会骂社会、不会如我等浅薄之辈动不动就咆哮发飙,而一辈子只会夹着尾巴做人,以扼杀自己个性而适应他人、适应社会,好赢得空间给更多人放手一搏机会的人,此时无可奈何的苦笑——准确地说,应是智者的微笑——可是给自己造像的“自我表现”?
　　准确地说,是给他同僚、同一代人所塑的雕像。
　　诗如其人。在诸如小说、诗歌、散文各形式中,我以为诗最难写,因别的形式都可以凭技巧写,都可以掺假兑水,唯有诗不能。顾城有“忽然你顽皮地一笑,暴露了真实的年纪”诗句,我用在这里,是说无论你怎样表白或掩饰自己,无论你高尚还是卑劣,不写诗还好,一写,一笑,就把真实的自我赤裸裸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
　　所谓裸露出灵魂,如百姓说“掏出心来你看看”是这样,如鲁迅说“榨出皮袍下面的小”也是这样。
　　如果说《万里晴空》还有些直白,浅显,以“记一个清晰的梦”所写《爱在深处》,就更多了我们同为过来人的人生况味。故事说的是历经枪林弹雨的男女,老了,终于归隐山林,相濡以沫。男,曾为女抵挡迎面飞来的弹片,现在弹片还留在男身上。女,用双手剪出来一个童话世界。他们深爱并侍候的这山林,“大地也为之蓬勃,小溪为之清澈”。这是梦,又如此清澈,是虚幻,又真实:
　　花多了香气
　　果增了分量
　　读诗,从来都是沙里淘金,如果眼下的一堆全是宝贵的金块而没有沙,想你也肯定没了淘的生趣了。读瑞云的诗也是,审美疲倦时,眼睛就倏然又亮了。比如他写友情,“成了石/浩瀚里游走”；写《重逢》,“花开的季节/石头都是暖的”；写《胡杨》,“倒下/听缓流的暗河/星辰私语”；写《明湖荷韵》,“茎轻摇/晕了/岸”。
　　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岸,被摇曳的荷茎摇的,晕了,也把早就没了感觉的我整晕了。
　　上等的语言首先来自发现,发现又来自感觉。天气骤变前,四肢发达的人没感觉,有病的人却早过天气预报而先已腰酸背痛了。“我和妹妹都有病”,贾宝玉感同身受是他也“有病”,没有病他就不是贾宝玉了,同样,没有病,那也肯定是伪诗人(所以,我反对身边人跟我学写诗)。这里我说的病,准确的表达是思想。树受伤的地方结个疤,人受伤的地方就产生个思想,想人一辈子,经历过多少次伤才能完成人之所以为人的修行?并且,这伤,大多都不能为外人所道也,还多是暗伤。由此,思想的花朵得以产生,再看树干那伤处的疤痕,像不像一只眼睛?这眼睛,就是诗人所谓“第三只眼”了?瑞云所尊崇的山水诗人孔孚理论中的“灵视”,也是这个意思了?同样写诗,不是每一人都具灵视,同样一个诗人,也并非在每一景物前都有“第三只眼”,但不知不觉间,诗人就突然有了类似殷商时巫者与天地万物对话的权利。
　　这样的句子,在《月色里行走》中不多,但有。如写《往事如树》:
　　年轮捻成线
　　系在雨季
　　写葱郁如森的《那棵老树》:
　　蔓延成巨羽
　　高空翱翔
　　静夜里安抚
　　游荡的魂
　　心有猛虎,方能细嗅蔷薇。作为最高语言艺术的诗,人们说是精神的花朵,而我读瑞云诗的感觉,则是在我意识的暗夜里,一根一根划燃的火柴——那早已消失的事物。不是洪钟大吕,也不是霹雳雷电,但一个人夜行的路上,那一根根划燃的火柴,却给人以文温的明亮和俗世的安稳。其实又不尽然,比如《蛛网》,就有点雷电之光了:
　　占一片空间
　　慢慢荡
　　几颗露珠
　　等待阳光
　　会有些撞击
　　回声高亢
　　如果你不是和诗人一样也“有病”,如果你的蛛网不是雷达,这个回声你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