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斌

　　五莲是绿色的瀚海,也是石峰的部落。那种绿,是海风和泥土共同哺育出来的；那些峰,是凝固的阳光、破土的竹笋,是天地丹青大师淋漓绘就的彩卷、精心摆列的画屏。
　　我没有想到,五莲县的山山水水曾经隶属于一个古老的州府,它叫密州。我更没有想到,从九仙山开始,绿野芳踪、诗词掌故,总是离不开一个人的身影,他叫苏轼。
　　那是大宋的熙宁七年(1074年),不过三十七岁的苏轼由杭州通判调任密州太守,在这片秀丽的山川间呆了两年惬意时光。当时的密州,相当于今日山东的诸城、五莲、安丘、胶南等地。逍遥的日子里,东坡先生没有忘记庙堂之忧:“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江城子·密州出猎》)由于跟王安石政见不一,苏轼被迫外放,流徙辗转于各地,诗词文章和琴棋书画在风雨中长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兼具奇、秀、险、怪、幽、旷、奥七大特色的九仙山,自然成为苏轼安放身心的不二选择。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水是追梦人永远的知音。苏轼乐此不疲地登临九仙山,俯仰天地,驰骋情怀,几近物我两忘。这一日,时任浙江乐清县令的好友周邠寄来一卷《雁荡山图》,苏轼欣赏之后,写下了《次韵周邠寄雁荡山图二首》,其中有诗句称:“二华行观雄陕右,九仙今已压京东。”有意思的是,大约还不尽兴,他还写了一行自注:“九仙在东武,奇秀不减雁荡也。”
　　奇秀的九仙山在午后以满山稠密的阳光和葱茏将我融为山的一部分。我与抱犊峰对视,看到金色、绿色汹涌,如同黄海的波涛托举起万千船只。风景依旧是千年前的模样,东坡先生却不再向我现出真身,他只在历史的罅隙间吟哦:“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间。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婵娟。”
　　九仙山的石头,是海的遗腹子,有着海的韧性和绵性,刚柔相济,严宽兼有。这岂不正是“一蓑烟雨任平生”背后东坡先生的真实写照?九仙山成为苏轼念念不忘的地名,他挥毫写着“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飞埃”。他在九仙山白鹤楼写下“留月”二字,被刻于一块卧石之上。在那个皓月当空的中秋夜,先生思念在齐州为官的弟弟苏辙,怀念九泉之下的亡妻,吟咏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密州的光阴仿佛九仙山的泉溪,淙淙不绝。只是,又有几人知晓豪迈洒脱的先生,其实也需要时间手掌温情的抚摸?
　　峰下林木郁绿,不尽山泉照影。我坐在清风树荫里,不觉暑热,倒是有一种超然化外的感觉。我忽然想起,在杭州西面也有一座九仙山,东坡先生曾经在《陌上花三首》中提到,游览此地时,听闻儿歌唱陌上花,从中受到启迪,写出了“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的千古佳句。这齐鲁大地上的九仙山,注定也要因为一个人而走进中国文化的神圣殿堂。看来,文化的力量,是何等绝妙。
　　漫山行走,漫山寻觅,漫山是先生的精神和魂魄。我干脆哪儿也不去,守在板栗树下的山溪边,静静等待。也许,时间会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制造一个与先生劈面相遇的机会。
　　载着薄暮,出九仙山,转入五莲山间,这蜿蜒的七彩路上,依然是绿色瀚海和突崛的奇峰主宰着大地。我没有眼福俯瞰其主峰恍若五朵莲花盛开的壮观景象,但飘浮于云雾里的叠嶂群峰,足以令我忘归。
　　确切地说,在苏轼时代,还没有五莲山一说,明代万历年间,这片十三平方公里的山水才被赐为此名。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现在的五莲山,在北宋时期被泛指为“九仙山”。自然,五莲山承继着九仙山的因子,二者如同姊妹花,向人间捧出珍藏的江山图,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清朝侍读大学士翁正春对五莲山情有独钟,将其与泰山、崂山相提并论,称:“岱以崇隆显,崂以幽窅显,莲以峭削海。”
　　曲径通幽处,藏着一座古刹,这便是明神宗敕建的护国万寿光明寺,它是山东省唯一的一座皇家寺院。清风徐来,云卷云舒。我伫立于“光明泉”边,但见翡翠吐珠,清冽不减当年。据考证,光明泉开凿于唐朝初年,也就是说,泉水也曾经与东坡先生有过邂逅。山霭仿佛看不见的海水漫延过来,化为我身上的斗篷,是的,我觉得自己忽然间有了一种古风,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没有东坡先生的才气豪情,可我也有深情,愿意在五莲山中寂然老去。
　　穿行于石头和石峰之间的感觉真是奇妙,我甚至觉得,每一块石头、每一座石峰都被点化成人,我们正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东坡先生也双手抱胸,笑吟吟地看着我们,看着这一片河山。天竺峰、望海峰、白鹤峰、五莲峰、大悲峰,诸峰环列,状若一轮满月,而我,正踯躅于月轮中心。不寻嫦娥,不等桂花酒,只觅那个被无数人追捧的东坡先生。
　　九仙山和五莲山应该记得,苏轼受命赴任密州之初,春旱、蝗灾、兵患袭扰着这个山海之间的边鄙之地,他不愿尸位素餐,慨然为民请愿,向朝廷如实呈报黎民疾苦,带领民众抗旱救灾,节衣缩食扶危济困,收养救助孤儿,兴修水渠,消灭蝗虫,平定匪患,殚精竭虑,夙夜在公,终于带领密州百姓渡过难关,终于赢得一州民心。到一地,必然让绿树婆娑成荫；到一地,必然让文化气象云蒸霞蔚。山,当如五莲县的山这般秀美可爱；人,当活成苏轼那样率性可爱。
　　暮色乘着云雾的凤辇而来,将偌大的五莲山布置成仙境。隐约有个声音从谷壑间飘起:“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东坡先生,被五莲大地的群山记住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