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运上的小机关

齐鲁晚报     2022年09月26日
  □钟倩

  那天,她放学回到家,过了一会儿父亲也回到家,她以为父亲可以守约陪她吃晚饭,但很快接了个电话,有个应酬。本来他就交友广泛,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经常玩到深夜才回家。父亲出门的时候,她在餐桌上喝汤。客厅与餐厅中间有个透空的隔屏,透过那个隔屏,父亲唤着她的小名说道,“爸爸要出门了,拜拜。”她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喝汤,刻意地不说话。
  谁能想到,这竟然成为父女永别。当晚的一场交通事故,让她失去了父亲。那一年,她仅十岁。后来,她觉得这件事是命运的套路,“这个无可名状的针尖大的行为,它却对我跟我的父亲下了一个最后的注解,就是我没有机会跟他说再见。”她不是别人,正是台湾新生代小说家黄丽群。我先是看了她在一席的演讲,后阅读她的小说集《海边的房间》。无常往往最平常,她的小说里看似写了太多无常的故事,但是,慢慢咀嚼,会发现每个故事里都蕴含神秘的随机性。用她自己的话说,是那种大命运之上有着各种各样让人目眩神迷的小机关。以《海边的房间》为例,小说以书信和故事进行双线布局,情节一波三折,语言干净利落,结局却令人倒吸一口凉气。少女自幼与养父相依为命,养父以针灸为生,按照计划男友带她出国,却被养父针灸致瘫,卖掉公寓,带着她来到海边生活。“今天的海很好,没有风雨到来;海边的房间也很好,没有裂变到来。两人的日子还长,不怕。”海边的房间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隐喻少女的困境。她与养父的关系游离在情感的模糊地带,如结尾处所写,“他从怀里取出一幅绒布,抖出里面一束长短针,太阳光打上使其精光乱闪,这些光会贯入她的身体,使她不虞匮乏,恒常美丽,长相左右,只要待她平静下来,不会因思虑悲泣打坏针效时,就能够动手了。”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扳机,瞬间叩响了人性的枪声,让人心头一震,又徒生悲悯。
  对于短篇小说,作家余同友有个鲜活的比喻。他认为,长篇小说是一片森林,中篇小说是一棵大树,短篇小说是大森林中,一棵大树上,一根枝丫上的一个鸟巢,是这个鸟巢上的一只鸟?不,是这只鸟清晨的第一声鸣叫,那一声鸣叫才是短篇小说,很是耐人寻味。黄丽群的文字国度里,没有刻意的痕迹,没有多余的赘述,一种看破无常又超越日常的小说叙事,总能引发读者的灵魂共鸣。同时又不经意间泄漏出一抹天机——A面是人性弱点,脆弱、虚伪、欺骗、嫉妒等;B面是人格尊严,再卑贱再贫穷的城市畸爱者,也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和独一无二的位置。《试菜》里,妻子神农尝百草般一一试吃餐厅手艺,家里冰箱堆满了打包带回的剩菜,以为他们是为孩子预订婚宴而准备,但读到最后,晴空一声巨响,他们是为死去的长子订婚宴。长子去世两年了,他们仍未走出伤痛,生怕哪天孩子冒出来问一句,“妈,我要结婚,要请几桌。”丧子之痛,写得克制又隐忍:长子出事时妻子双胛都是冒着血点的青指印,不锈钢双门冰箱里塞满变馊的生菜,两年来老二(二儿子)在外每天早中晚三餐打他手机……这些不起眼的微痕,却是作者留下的文学黑洞,强烈的情感冲击力和穿透力不言而喻。
  文学批评家张莉说:真正的女性意识,是在日常生活中发现隐秘的性别秩序,但又不被性别权力塑造。当我们被塑造时,每个人、每个女人也都有力量、有可能完成“反塑造”。城市畸爱者,极易让人联想到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以及奈保尔《米格尔大街》,但黄丽群小说所观照的对象,并非病态的人,而是异人。所谓“异人”,不过是行走在世俗伦理的边缘人。《当一个坐着的人》里,一个家境贫寒的女大学生初入职场,为什么要坐着?她自称大一时摘去了子宫,借室友的血光之灾撒了个谎,“别人身上的苦头,尝起来舌根甘甜”,以得到上司的信任和同情。然而,命运这副纸牌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她转正那天,跟上司参加晚宴时弄脏了昂贵的进口沙发,这意味着她与已经到手的工作失之交臂,十几年的向上攀援晋升之路付之东流。有人会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贫穷即原罪”,父亲是大堂门卫整日看人脸色,向她传授“坐着比站着高级”的为人之道,但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室友买进口水果,她呢,只能吃临期促销的,哪里有尊严可言?
  “所有的大都来自小的积累,然而最终那大的真正规模,又往往在小中具现。例如爱情想起来是很大的,是天崩地裂,但它终于冲决的破口小得任何仪器不可能找到;例如富裕看起来是很大的,是汪洋大海,但它所充满的位置,是满到溢出去的碎浪的水雾。”黄丽群就像一个站在命运大幕后面的占卜师,她洞察细节的幽微,又抵抗细琐的沉重,字里行间蕴藉着一种野心,不妨视作“消极的抗争”,看似充满淡淡的颓废,实则蕴藉着一种生生不息的顽韧力量。《卜算子》中,一位患艾滋病的年轻人与一位做算命师傅的老父亲相依为命。但是,老父亲从不给他算命,两人每天重复着单调的生活,“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会太晚,闹钟醒来,冲澡,仔细地刷牙,他看牙医是不太容易的,看起来没事,量体温,看起来没事。今天看起来,没事。”俨然,老父亲照顾他多一些,他的动力不过是为父亲养老送终。就是在这种相安无事的境况下,日子从指缝间溜走,有一天老父亲还是走了,逃不过黑发人送白发人的遭际,“他跪在那里,不是为了要跪或该跪,而是因为腿没有力气。桌上的早餐被他掀翻在地,汤水温热未冷。他心想命运对他这一家,总算手下留情,他想叫一声爸爸,可是一辈子,二三十年,没有叫过,口齿不听使唤。他轻轻抱住伯的膝盖,伯的膝盖轻轻偏过一旁,现在的他,终于不担心眼泪沾到伯的身体。”如果说这是作者在结尾处抛出的一个“彩蛋”,那么“彩蛋”名字应叫死亡。
  一切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都是预演,与其说人最终拗不过死亡的角力,不如说是命运的惯性使然,归根结底是一个人与自己的较量。这一点在《决斗吧!决斗!》和《入梦者》中也有体现,前者开头介绍两个男人为一个叫周雪的女人吵得气冲斗牛山河色变,以女性视角旁观之,看到最后发现不过是女主人的自我演绎,在脑海里自导自演了一场“决斗”;后者更有意思,相貌不佳的男青年收到交友网站的一封来信,整日寝食不安,连相貌也发生了变化,最后发现不过是自己梦游。参透但不说破,置身其中但不议论,冷静打量芸芸众生的悲喜人生,黄丽群仿佛始终站在潮带间,用一种“随时溺死也无所谓的个性”告诉每一个失意者,活着本身就是胜利,其他都可忽略不计。
  也许,只有参透命运的人才能如此冷眼俯视人间吧。多了些理解和包容,也就离人性更近,或者说涌向人性的深海,掘出一瓢清醒,盛满爱与死亡的纠缠。就像我喜欢的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所说的,“小说家是在他人的思想之海上扬帆的水手……只有小说能呈现给我们流动在自我的隐秘内心中的思维与情感,那种通过他人的眼睛看世界的感觉。作家能够进入所有人的脑中,活过所有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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