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着六叔唯一的照片,赵恒祯开启了对过往的回忆。

六叔的唯一一张照片,赵恒祯一直珍藏着。

赵长江烈士的证明。
戴上眼镜,铺好信纸,赵恒祯再次写起信。这些信件,大多杳无音信,但是赵恒祯一直在写,这是他能够想到的寻找六叔的办法。
六叔名叫赵长江,山东省德州市禹城市安仁镇赵庄村人。1947年,赵长江参加解放军,所在部队驻扎在济宁市汶上县。1948年,年仅28岁的赵长江在战场上牺牲,至今遗骸下落不明。赵恒祯说,“我今年86岁了,最期待的就是,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六叔回归故里。”寻找六叔,是祖母对赵恒祯最后的嘱托,也是他放不下又难了却的唯一夙愿。
文/片 记者 李静 李岩松
六叔牺牲
赵恒祯的手颤颤巍巍地拿着六叔赵长江的烈士证明和黑白照片。这是关于六叔仅剩的两样物件,赵恒祯珍藏了70多年。
1920年,赵长江出生于山东省德州市禹城市安仁镇赵庄村。赵长江兄弟六人,赵恒祯的父亲排行老大,六叔赵长江只比自己大16岁。
1946年6月7日,德州战役打响。6月11日,德州解放。烽火岁月中,赵家的日子过得十分窘迫。
1947年春,六叔赵长江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赵恒祯说:“六叔当时所在的部队驻扎在济宁汶上县。”六叔赵长江离开家的时候,赵恒祯才11岁。那时候,赵恒祯天天想六叔,做梦都是六叔身着军装回来,给他讲战争故事。可他万万没想到,那竟是与六叔最后的诀别。
1948年深秋的一天,赵恒祯中午放学后,发觉家里的气氛异常。他从五叔口中得知,六叔牺牲在了战场上。赵恒祯说:“1948年,六叔参加解放济宁汶上县的战斗。也就是在这一次战斗中,六叔牺牲。”
据记载,1948年7月14日,汶上全境解放,汶上县党政军机关进驻县城。六叔牺牲,所在部队给赵家发来起运尸骨的函件,但函件不慎丢失。后来,赵家人多次到济宁汶上县寻找,却未能找回六叔赵长江的遗骸。
赵恒祯说:“村里曾经出过一位战地记者,当时六叔牺牲的时候,他就在现场。据他描述,当时六叔在战斗中冲上去,却被敌人的炮弹炸到了胯骨,最后牺牲在战场上。”这是赵恒祯唯一能找到的,关于六叔赵长江在战场上的信息。
六叔不在了,对于赵恒祯来说,就像失去了主心骨。从那以后,赵恒祯无论走到哪里,都把六叔的照片和烈士证明带在身上。
照片上的六叔,眼睛炯炯有神,只是眉头紧锁。赵恒祯说:“这张照片,是六叔在抗日战争时期被迫拍下的身份证照片。明显看得出来,他敌意难消。”
一张革命烈士家属证,被赵恒祯用塑封袋悉心保存完好。赵恒祯回忆说:“我年轻时候的个头和六叔差不多,都是一米七左右。”这张烈士证明,他仔仔细细研究过每一处痕迹,希望能够找到一丝关于六叔的线索。
一颗鸡蛋
赵恒祯4岁时,母亲离世。也就在那一年,父亲为了生计,逃荒到东北。关于父亲母亲,赵恒祯的记忆几乎是空白的。
后来,四位叔叔陆续成婚,赵家也就分了家。赵恒祯和妹妹则跟着祖母过活。当时还没有成家的六叔,既是家里的大孩子,也是赵恒祯的依靠。赵恒祯说:“母亲走了,父亲不在身边。没有父爱和母爱,我变得孤僻,不愿意与人交流。六叔给了我这个孤苦伶仃,又敏感脆弱的孩子活下去的力量。”
六叔擅长针线活儿,是当时家里唯一会针线活的男人。平日里,六叔的衣袜基本上都是自己缝制。在赵恒祯的记忆里,当时村里的孩童夏秋季节很少有穿衣裤的,但他总能穿上六叔给他缝制的衣服。“六叔说,不能让我像没爸没妈的孩子一样。”这让赵恒祯有了一份体面和尊严。要知道,那时候,穿新衣服是过年才能有的高兴事儿。
“小时候的记忆太深了。”赵恒祯的祖母年纪大了,赵恒祯平日里理发、洗澡、看病,都是六叔照应。5岁那年,赵恒祯头上生了疮,大人们都没有发现。时间一长,疮口感染,甚至开始化脓溃烂。六叔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他心疼得直掉眼泪。六叔四处求医问药,每天用淡盐水给赵恒祯清洗。盐水洒在伤口上,赵恒祯感觉生疼,但是他从不哭叫。这样的懂事和隐忍,反而让六叔更加心疼。
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常年都是吃玉米饼子、窝窝头、腌咸菜。家里的老母鸡下的鸡蛋,总被叔父们捡了去。六叔就常常从鸡窝里掏出刚下的鸡蛋,糊上泥巴,支起砖头,生起火来,把鸡蛋烧熟给赵恒祯,看着他把鸡蛋吃进肚子里。现如今想起来,赵恒祯仍觉得那时的一颗鸡蛋,美味又难得。而六叔却从来没舍得吃过鸡蛋。
“父亲”
在赵恒祯心目中,六叔如同父亲一般。
从8岁起,赵恒祯就跟着二叔下地干农活,耪地、间苗,他都会干。赵恒祯干活肯下力气,二叔多了一个劳动力,自然心里高兴。于是,二叔总带赵恒祯学着干农活。那时候,赵恒祯每天跟土疙瘩打交道,以为一辈子就当个庄稼汉了。
赵恒祯10岁那年,六叔的一个决定,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是夏季的一个午后,赵恒祯在玉米地里耪地。六叔走到地里,叫住赵恒祯说:“把锄头给我,你去上学吧。”
赵恒祯记得清清楚楚,六叔特地给他做了一身衣服,白底蓝道。六叔让他把衣服穿好,然后送赵恒祯和其他上学的孩子会合。
原来,邻村有一户富裕人家开办了一所私人学校。学校不收费,属于慈善性质。因为本村生源少,便从他们村里招收5名学生,组成一个30人左右的班。六叔没有念过书,但他做主去给赵恒祯报了名。赵恒祯也破天荒地成为赵家有幸上学的“第一人”。
机会得来不易,赵恒祯铆足了劲儿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小学毕业后,赵恒祯考到了禹城一中读初中。
念初中时,赵恒祯每个月能领12.5元助学金,吃饭花六七元钱,剩下的攒着买文具,买书。每隔一两个星期,赵恒祯回老家看望祖母一趟,每次他都把省下来的生活费攒着给祖母买些点心。
那时,六叔已经牺牲,赵恒祯觉得这个家更加冷清了。他不得不学着真正独立,被子自己拆,衣服自己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才踏实”。
其他叔父都在家里务农,五叔则走街串巷卖糖、茶,做点小营生。放假在家的时候,五叔就让赵恒祯帮忙,挑着担子去赶集卖货。这样,赵恒祯每个月又能多四五块钱的生活补贴。
六叔牺牲不能照顾赵恒祯了,但作为“烈士家属”,赵恒祯一直受到相关部门关照。
从初中、高中到大学,赵恒祯一直把六叔的照片带在身上。后来,赵恒祯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选择当老师,教书育人几十年。和平岁月,大好河山,赵恒祯常常给孩子们讲起六叔赵长江的故事。
“没有六叔,我的命运不会如此。想着六叔,我就知道如何做人,如何做事。”从参加工作至今,这位老人一直写日记,日记本里总有六叔的影子。
“回家”
六叔离世已经74年,赵恒祯也已是耄耋之年。
“寻找六叔,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我却无能为力。”赵恒祯一直记得,六叔牺牲后,祖母每天都坐在家门口,一等就是一天。一直到1963年,祖母去世,她也没有等到自己的儿子。“我要继续寻找我的六叔,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告慰祖母。这一辈子,她养了六个儿子,却有一个儿子不知在哪里。”赵恒祯的嘴唇颤抖,眼泪扑簌簌地落在他已满是皱纹的脸上。
2008年,是六叔赵长江牺牲60周年。赵恒祯没能找回六叔,但他还是在老家为六叔修了一座土坟,在坟前竖起墓碑,墓碑上刻着“赵长江烈士”。“我把他的那张照片放大,镶嵌在了碑上。”每年,赵恒祯都带着孩子们回到老家祭奠六叔。
2019年,赵家曾前往济宁市汶上县寻找六叔赵长江的下落。在烈士陵园,纪念塔上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八个大字,令人深受触动。只是这次寻找,仍是无果而终。
困难主要有两个。第一,革命烈士家属证明上,关于赵长江牺牲时间和地址一栏,填写着“一九四八年汶城”。历史变迁,“汶城”是指“汶上县”吗?记者走访询问,当地老人称,“汶上县,民间俗称汶城”。
第二,关于赵长江所属部队的问题。由于起运尸骨的函件丢失,赵家人只模糊记得,赵长江属第四野战军第三纵队或十三纵队。但据记载,第四野战军于1949年3月11日成立,与赵长江牺牲时间相悖。赵恒祯说:“信息可能有误,但是我们无从查找”。
寻找六叔,已经成了赵家四代人的事情。祖母的等待,叔父们的寻找,再到赵恒祯带着孩子一起多方寻觅,却始终没能带六叔赵长江“回家”。
采访最后,赵恒祯紧紧握住记者的手,千叮咛万嘱咐,“青山有幸埋忠骨,六叔就在祖国的土地上。我真想在我有生之年,接六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