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

齐鲁晚报     2022年10月21日
  □朱晔

  “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这是早年挂在理发店门口的一副对联,我觉得用这副对联形容聊天十分贴切,虽说普通又普通,却大有文章,所以顺手牵羊拿来做题目。
  聊天,山东方言也叫拉呱,北京叫侃大山,上海叫讲山湖,四川人叫摆龙门阵,东北叫唠嗑,据说聊天的方言有100多种。聊天成本低,不讲条件,不计形式,只要有时间、有话题、有对象就可以开聊,其实没有话题也可以找话题,照样能聊。聊天人不宜过多,最好是二人对聊。如能与合得来、对撇子、臭味相投的三两知己,或沏杯香茶,或斟杯甘醇,于烹茗润喉、酒酣耳热之际,则更能激发聊兴,碰撞出火花,甚至警句多多,妙语连珠,口吐莲花。
  自古至今,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热衷此道,而且文人雅士尤好此道,乐此不疲。人的基本需要有生理性、社会性、情感性、知识性、精神性等五种,而社会性需求特指个人与社会的他人或集体的交流和沟通。语言交流,尤其聊天是最能打通彼此关系的方法之一。所以聊天几乎和吃饭一样重要,一个人不吃饭不行,不交流、不与人聊天也不行。“无处告诉只癫狂”,整天憋着,会憋疯的。
  聊天的内容五花八门,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什么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军事科技、文化历史、风流韵事、逸事奇闻,都可纳入聊天话题。总之,聊天几乎无所不聊,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当然,聊天有雅俗之分,高下之别。既有咖啡交响乐,也有煎饼卷大葱。高水平的聊天可让人醍醐灌顶,受益匪浅。凡人之间的拉呱也给芸芸众生提供了发泄、沟通、放松、逗乐的机会。至于那些拉舌头、播弄是非之类的所谓“聊天”不在此列,因为那不是聊天,而是扯淡、添乱。
  说到聊天,可千万别把它当成上不了台面的雕虫小技。聊天可以聊出经典、聊出名著,绝对不可等闲视之。说起聊天,我以为孔夫子大概称得上是祖师爷,一部《论语》大多是圣人和他三千弟子、七十二位优秀生在课堂或者课余的聊天记录。《论语》可能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聊天著作,这里声明我绝对不是贬低《论语》,更不是对孔夫子不恭。请看示例:《论语》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当是孔老师和高徒们的聊天记录。“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孔夫子首先开讲,我比你们大了几岁,老了,没人用我了。平时你们说公侯们不了解我、不用我。假如有一天你们受到重用,应该怎么办?子路、曾皙等踊跃发言,纷纷表达自己的施政方略,孔子还一一评点,特别对曾皙的发言来了个一圈三连。后来又与曾皙说出那样点评的缘由。您看,这不就是爷儿几个在坐着聊天的生动画面吗?这篇对话中,子路的轻率、冉有公西华的谦虚、曾皙的洒脱跃然纸上,形象记录了孔门四弟子的不同性格,以及孔子和学生们互动的教学场面,足以看出聊天式互动教学法的魅力。这样的例子在《论语》中随处可见,不妨读来仔细体味一下其中的奥妙,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说到聊天出经典,还有一部《山海经》,我觉得它也是古人聊天的结晶。巧合的是,聊天的苏州方言就叫“谈山海经”。《山海经》大约成书于战国时期,素有先秦典籍中的百科全书之称。它记录了历史、神话、天文、地理、物产、医药等多种资料,尤其记述了光怪陆离的神奇人物、奇异禽兽、域内园林、海外仙山,形象展现出一幅幅远古时代的画卷。《山海经》的重要价值在于保留了大量的神话传说,如“大禹治水”“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以及祭山的仪式、黄帝大战蚩尤的传说。大家知道,我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发明于夏商之际,远古时代是没有文字的,哪里有文章书籍?所以神话传说都是以代代口口相传的方式留存下来的,就是通过拉呱流传下来的。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口口相传中,往往不断添枝加叶、发挥创造,再用聊天方式广泛传播。后被文化人记录下来编辑入书,竟成了经典。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提到不识字的“长妈妈”,不就是在讲述《山海经》故事中加入了自己的认识理解,演绎化了吗?幸亏先生记录下来,让后人看到这位既能讲故事,还擅长发挥的“长妈妈”可爱形象。
  《世说新语》是南北朝刘宋时期刘义庆所编纂的笔记小说代表作,主要记载魏晋南北朝时期士族阶层的言行风貌、逸事趣闻,较为真实地反映了上层官员、知识分子的思想、生活、社会风貌。《世说新语》言简意赅,意境深远,对后世影响很大,是笔记小说的先驱之作。鲁迅先生称之为“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是我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魏晋名士风度的形象再现。茶余饭后,看醉侯刘伶裸体大闹;阮籍遇到道路走不通了就大哭一场而归;吝啬鬼司徒王戎家中有棵甜李子树而怕别人得到种子,竟然先把核钻个眼再卖出去的写照,自然能领悟到那个时代读书人在精神上的自由、个性上的张扬。《世说新语》的编纂者刘义庆召集了一些文人搜集记录整理汉末至东晋的士族人物逸闻趣事,分成三十六大类、1130多个短小精悍的小故事。其中有的取自各类书籍,有的来自士人之间的闲聊。历史学家班固就认为,小说之类,基本都是文人们通过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获取材料,再进行加工创造的。一部世说竟然对后世产生很大影响,足以看出聊天的作用实在是功德无量。
  聊天还聊出了号称世界三大短篇小说之王——《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是清代隶属济南府的淄川人。19岁前他在科举考试中一连夺得县府道三个第一名,出够了风头。可惜此后屡试不第,当了多年的家庭教师。穷困潦倒的蒲老师榜上无名,脚下有路,在教学的同时,创作了大量诗词歌赋,最著名的是《聊斋志异》。《志异》自序中他坦言,我一直喜欢搜集神灵鬼怪故事,听说后就记录下来,后来各地朋友又邮寄给我许多,这样越积越多,就成了有三百九十多篇故事的《聊斋志异》。《三借庐笔谈》的作者邹弢说,蒲松龄经常在大路边摆放茶烟,见有人经过就强拉着和他拉呱,有意思的就记录下来当做素材,进行创作。于是世界文坛诞生了一部聊天聊出的旷世名著《聊斋志异》。
  一代宗师王渔洋正是从拉呱这个角度上为之题诗曰:“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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