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人

齐鲁晚报     2022年11月06日
  □白湖

  我没想到,我第一次知道孟老师的名字,竟然是在讣告上。
  那天傍晚我一身疲惫,从落日的余晖中归来,一眼就看到楼下竖着两个大花圈,当时心里一激灵,上面有孟老师的名字,及他远在加拿大的女儿女婿敬献的名字,我默念一遍,坐电梯回家,才听老公说,是楼上的孟老师。
  说起来,我们差不多做了十年的邻居。一栋楼,一个单元,住了39户人家,我并不善与邻里来往,除了同一层的左邻右舍,楼上楼下的邻居,也就只混了个脸熟,顶多知道姓,名字是完全无从知晓了。
  这两年,楼里已经走了两位老人,孟老师是其中一位,另一位也是和蔼的老爷爷,只是孟老师更让我伤感。孟老师不像北方人,身形、眉眼更像南方人,个头不高,慈眉善目,喜欢穿一身半长款风衣,冬天换成长款呢子大衣,戴一顶软呢便帽,如果拄一根拐杖,那气度很有点像旧上海的老爷。但孟老师不拄拐杖,孟老师喜欢运动,天气好,他穿一身运动服,早晚都去操场慢跑。其他的时候,也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对着楼东一堵白墙挥拍子打网球。一个老人,与一堵墙对打网球,那形象,既孤独又潇洒,让人印象格外深刻。
  孟老师也喜欢打乒乓球,自然没有办法一个人在乒乓球台打乒乓球,陪他打球的是一位50多岁的妇女,很朴素,总是笑眯眯的,我不是很能猜测得到她的身份,不像是孟老师的老伴,更不像是孟老师的子女或亲戚,后来才知道,是请来照顾孟老师的保姆。
  大约是前年春节长假,我带孩子在操场玩,见一位老太太,穿一袭长款红呢子大衣,肤色白皙,戴一顶红呢软帽,露一点点漂亮的卷发,眉目如画,我忍不住和她攀谈,才知道她是孟老师的夫人,多年来一直在加拿大帮助女儿带孩子。老太太早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谈吐优雅,眼睛笑盈盈带有光,听她说,是孟老师固执地不肯去国外。
  我不好过多地打听孟老师的私事,只是想起他一个人,与亲人远隔重洋,总觉得太过孤单。回家和老公说起来,他也觉得一个老人独居,难免有些冷清。只有我婆婆忍不住吐槽,那个老头子傲慢得不得了,自己是文化人,瞧不起她这样从农村来的老太太。怎么会?我惊讶不已,孟老师多和蔼可亲,每次见了我都笑眯眯和我说话,尤其喜欢和我女儿说话,每次都夸小朋友很有礼貌。
  大约人就是这样,横看成岭侧成峰,有人夸奖,也总有人不喜欢。但我还是喜欢孟老师,人老了,若有这样一份潇洒,总叫人欢心。
  私心里,我总觉得孟老师有几分神似我爸爸,走在人群里,都有一份老派知识分子的矜贵儒雅,不喜欢喧哗,哪怕一个人离群索居,也不爱凑热闹,70多岁,一个人默默地打球,从不聒噪。我从南方远嫁到北方,每次见孟老师,都有一份天然的亲切,他待我,也极亲厚。可惜,我每日忙碌,进进出出,却从来没有正式拜访过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至于他的生平事迹,更无从知晓。
  孟老师家的老太太、女儿女婿,在孟老师过世后,有没有回国已经不得而知,我也始终没有勇气,跑上楼去祭拜一下孟老师。后来醒悟过来,想和孟老师的保姆聊一聊,却连那位保姆也再也没有见着。两年前见到的那位穿红呢大衣戴红呢软帽的老太太,更是惊鸿一瞥,再未谋面。邻居间,原本不熟悉,更无从谈起。我那么爱戴的一位老人,就这样静悄悄地在人世间消失了。
  我还记得有一年,陪女儿去看电影《寻梦环游记》,讲一个人如果去世了,只要他的亲人还记得他,他就不算真正地从世界上消失了。我想,孟老师的亲人,那位美丽优雅的老太太,还有孟老师远在异国的女儿女婿,也一定都在心底惦念着他吧,就连我这样毫不相干的人,都时常心怀感伤想起他,他们又怎么会忘记他呢?
  虽然到现在,我几乎想不起来,那时候,我见了孟老师,除了问好,还聊起过什么,但弥漫在时光里的亲切与温厚,却历历在目。我有时甚至幻想,如果,那个黄昏,我没有看见门前的那两个大花圈,不知道孟老师的名字,我是不是可以设想,再也没有见到的孟老师是去国外了,和他美丽的老伴,还有女儿女婿团聚去了?如果是那样,该多好啊!
  多远的别离,多遥遥无期的相聚,总胜过那一刻惊闻生死阔别的巨大悲恸。
  孟老师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师长、朋友,他其实是和我没有多大关系的人,是排在你、我、他之外的第四个人,当褪去一切人性功利色彩,人与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是如此可贵,又如此易碎。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