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重磅推出山东作家新作

描摹辛亥革命时期人间万象

齐鲁晚报     2022年11月11日
  近日,《收获》长篇小说2022秋卷刊发山东作家常芳新长篇力作《河图》,“70后”山东作家的文学创作新突破、新成就引发关注。在《河图》单行本出版前,这部小说已获得凤凰文学奖,被评价为“近几年来一部最接近名著的小说”。
  作为一部气势恢宏、波澜壮阔的小说,40多万字的《河图》从采风、创作、修改到发表,历时七年。小说以辛亥革命期间山东“独立”十二天为历史背景,以黄河岸边的泺口镇为地理坐标,呈现了当时社会的纷繁复杂,呈现史诗品格,填补了辛亥革命山东文学叙述的空白。
  记者 师文静      

  填补辛亥革命山东文学叙事的空白
  齐鲁晚报:《河图》恢宏大气、丰富扎实。是什么引发你强烈的创作冲动,要七年磨一剑,以1911年山东辛亥革命期间“独立”十二天这个历史事件为背景去写一部长篇小说?写作过程中有怎样的创作规划思考?
  常芳: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的枪声首先在湖北打响。武昌宣布彻底脱离清政府,成立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后,独立的风潮一夜间在全国各地风起云涌,各省积极响应武昌,很多省份也纷纷宣布独立。在这场“独立”革命中,最终取得了十二天独立成果的山东,无疑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它宣布独立后,仅仅十二天的时间,又旋即取消独立这个反复过程,在整个辛亥革命中,应该是绝无仅有的一例。但是关于辛亥革命的这段历史一直没有见诸文学领域,可以说是文学叙述的一个空白。
  关注到这一独立的个案后,我一直在琢磨,当时极力推动山东独立的人们,在取得独立的过程里都发生了什么;革命者在品尝到革命成功的甜蜜果实时,他们的心灵和精神世界经历了什么惊涛骇浪般的喜悦;十二天后旋即消逝的独立,又让这些沉浸于胜利中的革命者们,从精神到肉体经历了怎样的腥风血雨。在独立被取消的那个黑暗无边的长夜里,被突然“陷进”黄河淤泥漩涡中的他们,又是如何泅渡这条暗流汹涌的命运和时代之河。革命者们推动“山东独立”的前后,生活其间的普通百姓,他们的生活和精神又是一种什么状态。
  一百年前,随着八国联军开进北京,德国在山东抢占胶州湾,济南“自主开埠”,代表现代文明的火车开到黄河岸边,西方现代化的不断渗透,山东和整个飘摇欲坠的清政府一样,实际上都处在了一种生死两难的境地。
  而真正引发我创作热情的,是在报纸上看到的与辛亥革命有关的两则旧闻。两个故事都和独立有关。一则是一位支持独立的进步女性,因恨其丈夫不参与革命,不参与独立,她怒其不争,遂登报与丈夫离婚。另一个故事则是一位年老的父亲,因其儿子参与革命,参与独立,害怕家人受到牵连,从而登报与儿子断绝父子关系。这样两个处于极端的家庭故事,让我们从革命和独立的缝隙间,窥见一百年前,那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带给整个社会的种种巨大撞击。
  至于创作这部作品花费了七年时间,一是和我的写作状态有关,二是辛亥革命虽然仅仅过去了一百多年,但对于个人创作经验而言,它距离今天的我们的确不是一段太近的距离。这里的时间距离,不仅包括时间本身的距离,还有辛亥革命在某种意义上,真正给了时间“独立坐标”形而上的距离。所以,我要逆流而上,找到一百年前“存在”的那个济南和泺口,找到那些在这场“存在”中生活的人们,花费的工夫就长了一些。
  齐鲁晚报:是否想到这部小说要写七年?做了哪些准备?现在关于1911年山东辛亥革命期间“独立”12天历史事件、1911年泺口镇现状、造醋业、传教士和洋人在济南、泺口黄河铁路大桥等历史资料记载多不多?资料又是如何帮助你创作构思这部小说的?
  常芳:创作之初,没有想到写这么久。当时的预期是写三年。《河图》的准备工作,实际上在2012年开始创作《第五战区》之前,就一直在做,主要是在酝酿,收集的资料非常有限。比如山东独立十二天这个历史事件本身、泺口黄河铁路大桥的修建情况等,找到的资料都非常少。百年前的泺口镇,以造醋业为代表的工商业,随着时代的发展,都已经面目模糊。
  因为我的家就在泺口南边,距离泺口和黄河都非常近,近十年来,我经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转泺口的老街道,寻访山东机器局旧址,寻访城隍庙,置身其中,寻找关于泺口镇百年前的点滴印迹;到黄河边眺望暗流涌动的河水,到鹊山上去看那座德国人修建的黄河铁路大桥,反复酝酿,一步步还原历史中的某些存在。我四处搜集资料,然后像一块酝酿雨水的云朵那样,在心里反复积蓄。
  有一点可以肯定,如同人不可能有两个心脏,世界上不可能有两种价值标准,无论时间怎么流失,世界怎么千变万化,这两种恒定的东西不会有太大改变。在资料的运用上,我觉得应该是一种蜜蜂酿蜜的过程吧,它们采来花粉,但吐出来的不能仍然是花粉本身。
  齐鲁晚报:小说以1911年的复杂社会为背景,写的是大事件旋涡中南氏家族和形形色色社会人的故事,大时代的家族命运、个人沉浮,如何写出新视角和新意,这是构思创作的一个大的难点吗?
  常芳:相信每个优秀作家在进行一部作品创作之初,尤其是长篇小说,可能都会野心勃勃,想寻找到一种全新的突破,或者一个崭新的视角,或者某种形式上的创新,来完成那部想象中的作品,以期在文学的星空中,用自己的那部作品去命名一个星座。但现在的问题是,在人类浩如烟海的文学世界里,这几乎是一件艰难到和人类想登上火星一样困难的事情,“因为天下并无新事”。但是,就像人类明明知道,无论我们建造的那座塔有多么高,也不可能到达上帝生活的天堂一样,我们仍然在选择奋不顾身。
  在创作过程中,我把只属于中国的神话传说、偏方、幻术、民间巫术等,融入到了文本之中,就是想以此来完成形式上的某种创新。内容里,为了文本的新鲜,我一边用中国的神话故事来映照现实,一边将美国工程师戴维先生的日记,全部使用西班牙语来完成。这样做的目的,都是为了让读者多拥有一条阅读缝隙。
  纳博科夫说“一旦巫师消失了,只剩下讲故事的人和说教者,他们就不会配合好”。我在作品中多次使用中国神话中的传说、幻术、偏方,就是希望能有“巫师”的存在,可以给这部小说留下更多条通道,更多的气孔,让它通向更多的可能和可能的意外之旅,也就是发现更多无法预料到的新天地。
  五百年来谁著史。《河图》的另外一个特点,一是它只用摄像机的镜头,录下了独属于济南和泺口的那些“存在”;二是录制下来的画面里,没有谁是那场“存在”里最主要的那个人物。如果说这部小说是长镜头录下的一棵大树,在一百年前“山东独立”这棵摇晃不定的树干之上,无论是南家花园里的革命者与反对革命的保守派,袖手旁观的西方人,还是形形色色的市井百姓,生活在其间的人物,无论他们对革命抱有什么样的态度,无不是这棵大树各个枝桠上的一片片叶子。在十二天的独立被取消,狂风席卷大地,大树被连根拔起之时,没有哪一片叶子能够独善其身。
  为凡俗的长夜与信仰的坚韧作证
  齐鲁晚报:小说中刻画了南海珠、南怀珠、南明珠三兄妹,谷友之、周约瑟以及玛丽亚、戴维等洋人,这些人物在您的构思中是怎么出现的?小说中来济的洋人是主要人物,而且南明珠、周约瑟、谷友之等人都与洋人有直接的社会或亲密关系,比如英语老师与学生、传教士与信徒、养父母与养子等关系,小说为什么用大量笔墨塑造来济的洋人这一独特的人物群像?
  常芳:小说中每个人物的构思,应该说都是比较花费心思的。我个人一直觉得,写小说一定是人物在先。如果你听到了一个非常好听的故事,那也一定是故事里的人物带出了那个好故事。比如我们读《一千零一夜》,那么最先吸引我们的,肯定是那个讲故事的人,因为他的命运是和他讲述的故事紧紧连在一起的。这样,在小说创作之初,一定是先构思出来人物,才会勾画出他们身后的故事。
  人类文明不断进步的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对历史的不断回顾、检讨与审视。《河图》中之所以用大量笔墨来塑造洋人,以及他们与南家兄妹等人的关系,是因为在上个世纪之初,济南在与西方现代化迎面相撞的时候,从来没有离开西方人在各个方面的“介入与推进”。上个世纪初的济南,无论是自开商埠,还是火车站的修建,以及泺口黄河铁路大桥的建设,无不和洋人有关。包括在辛亥革命中,撬动山东宣布独立的最后那根杠杆——新军,他们所有的装备和操练,也无一不是在效仿西方的军队。因此,他们同样是历史的一个真实存在,是王朝往复的帝王中国走向现代民主中国的过程里,不可或缺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齐鲁晚报:1911年,火车还是庞然大物,整个社会异常复杂,一会儿帝制,瞬间又共和;一会儿谘议局,转眼又是联合会;如你所说“世界在无边长夜里左冲右突”。作为当代的作家,再回望那时候的社会,书写那时候的历史,想要写出一种怎样的人的精神世界?
  常芳:今天回望那个年代,看见的是“世界在无边长夜里左冲右突”。当代作家怎么去呈现那个时候人的“存在”,以及他们的精神世界,确实是一件非常考验人的事情。“人不可能有两个心脏,世界不可能有两种价值标准”,这是人类亘古和永久相通的地方。中国人和西方人有着信仰上的不同,当代人和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人们,在生活细节上,也会有某种追求上的不同。在创作《河图》的时候,我更多感受到的是里面人物的精神世界,会比现在的我们更纯粹一些。
  博尔赫斯在《神的文字》里写过一句话:“旅行者在望见海洋之前就已感到自己血液里的激动”。在写这部小说时,当我停留下来,默默地观察里面那些人物,我发现,实际上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在望见海洋之前”就已感到了自己血液里的激动。革命者、反对派、中间派、和平派、共和派、立宪派、红派、绿派、贩夫走卒、神婆子,每一个小人物,都在艰难且认真地前行着,即便是左冲右突,也是一心一意;单一执著,且表里如一。我想那是一个时代留在他们身上的印迹。犹如今天,我们常常拥有的焦虑,以及常常感到缺乏的安全感。
  《河图》是为所有那些凡俗的长夜与信仰的坚韧作证。在取得“山东独立”的第一天,小说中的主人公之一、参与独立的革命者南怀珠,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枝“玫瑰”,从城里赶回泺口家中庆祝“独立”的成功。这个属于“独立”和胜利者的夜晚,使这个革命成功后的革命者欣喜若狂,他把成功的“独立”比喻成“玫瑰”,反复用英语、德语、西班牙语甚至拉丁语,来回念叨着玫瑰的名字,解释着它。在那样一个淤泥旋涡、那样一个巨大的时代变局、那样一个不能入眠的长夜之中,玫瑰是抗争后的胜利,是黑夜里的曙光,是苦难结出的最美果实,是爱情,是阳光,是空气,是水,更是真正属于一个崭新时代的独立与自由。所以,在那个夜晚,那个革命者和他手里、口中不被人理解的那枝玫瑰,就是我想表达的人的精神世界。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