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文学圆梦

齐鲁晚报     2022年11月14日
  □李怀宇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圆,在中国与美国生活的时间各一半,现在又回来了。”2011年起,旅美作家刘荒田先生定居佛山,不免感慨人生的奇妙。
  有一天,我专门从广州到佛山看刘先生的新居,话题离不开书。他笑道:“藏书和白发类似,需要长久积累;到发无可白的末尾,还得思量把书送出。”他的书房珍宝不少:壁上挂着三位他至为景仰的前辈的书法——王鼎钧先生所书藏头联“荒荒大千一虹七彩,田田莲叶滴水成珠”,洛夫先生所书“天外云闲独鹤飞”以及邵燕祥先生的绝句。
  刘荒田在美国三十年间所收藏的书籍,自称是卑微人生的象征,他说对版本全无讲究,毋论精装平装,简体繁体,能读就行。说到用途,一为兴趣,二为写作。离开旧金山之前,他站在书架前,一一浏览书脊,颇有感慨。读过的书连起来,是心灵旅行的漫漫长路。台湾现代诗家的诗集——痖弦、纪弦、非马、郑愁予、管管、向明、余光中、洛夫、梅新——个人风格各异,但都迥异于他当年在中国大陆时所读的单向、平面的新诗,如此奇异而繁复的意象,如此美妙而深邃的汉语。他的精神家园就此拥有最初的浓绿。20世纪90年代起,他从现代诗转向散文,着迷的是居住在纽约的两位作家——王鼎钧和木心。特别是前者,他认为其文字是“新文学前所未有的瑰丽和宏阔”。在美国时,只要是“鼎公”的书,他都毫不犹豫地买下。此外,他酷爱的书,如陈之藩的、纪伯伦的、张宗子的,都置于最趁手的所在。他早年当知青时,在抉择人生路上给予他决定性影响的《约翰·克里斯多夫》,是20世纪50年代版本,中英文各一种,置于高处,供他凭吊青春豪气。架上固然不乏作者送的签名本,也有白捡的便宜货。二十多年前,旧金山一家专营中国大陆图书的书店歇业在即,除了字典和医药书外,其他的都打算送去搅纸浆,为了节约运费,洋老板鼓励人们去书库搬书。刘荒田开车几个来回,几百本堆在客厅,那时还没有书房。
  后来刘荒田在美国拥有了宽敞的书房,自认摆放毫无章法,书似青山常乱叠,听任兴致所至的混搭。美国历年的年度随笔选和明清小品诸家交错,《史记》紧贴的是《时代》杂志摄影精选。这么多年,英语也读了一些,都带着明确的目的,前期翻译史坦贝克的短篇和CNN创办人坦纳的传记,是为了学英语;后期专读散文随笔,不是学哲思,就是借鉴笔法。相当多的英文诗集,少数来自鼎鼎有名的“城市之光”,那是位于唐人街边沿的百年老店,它有一个专室陈列无名诗人们自费或自印的集子,听说20世纪60年代风头最劲的金斯堡就是从这里,以《嚎叫》震撼新大陆。更多来自普通人家摊档式的“车库卖物”,那是周末饶有意趣的消闲,开车上街,看到哪家车库前摆出二手货,便停下来,从容浏览。旧书和杂志便宜得近于白送,20世纪60年代的《读者文摘》合订本才25美分。值得一提的是,少说有100本,包括精装的《资治通鉴》,是号称“书痴”的朋友送给刘荒田的,这位以送书为职志的朋友,是中文报馆的穷编辑,在书店看到心爱的书,必买同样的两三本,自留一册,别的送出去,因为“不分享心里难受”。
  刘荒田引出一句洋谚:“You are what you read。”他说,晓得它的大概意思不难,要翻译却费周章。而且,不宜由它推导出“看你的藏书就知道你是什么人”,若然,豪宅当眼处的紫檀木书橱里摆上《莎士比亚全集》和《四库全书》的阔佬,便必定是腹笥丰盈的雅士了。不过,说藏书隐藏着生命的轨迹或痕迹,那是没错的。
  成长在中国大陆,刘荒田1966年高中毕业,正在准备高考时,高考被取消,刘荒田回到老家——台山水步镇“荒田村”。
  在乡下,刘荒田意外地接触到许多世界名著。一位同村的朋友,原来是广州的小学老师,回老家时行李中夹带着好多书。刘荒田回忆:“他是相当不错的诗人。”而刘荒田的叔叔在广州一个区的文化馆做馆长,喜欢看书,送了侄儿好多书。沉浸在名著里,刘荒田拥有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世界: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屠格涅夫、海涅、普希金、歌德……受到真正的启蒙。在西洋文学大师们的熏陶下,刘荒田写起新诗来。
  刘荒田在乡下七年,真正种田只有一年,六年在乡村学校当月薪25元的民办老师。学校设在古祠群里,刘荒田当附设高中班的班主任,只有二十二岁,学生才比他小三四岁。改革开放之初,刘荒田要出国,去看外面的世界。岳父母在美国通过合法手续为刘荒田一家申请签证。1980年,刘荒田挑着一百多斤的行李,两个小孩由他的太太抱一个拉一个,一家人通过深圳罗湖桥。过了海关,刘荒田挑着行李跑了老远才敢回头看,他怕关员追过来,说:“错了错了,回来回来。”到了香港,在等待去美国的一个月里,刘荒田一头栽进书店,每天在冷气机下看书。书可以随便看,这对一个渴求思想解放的年轻人的诱惑力,比什么都大。
  一家人到了美国旧金山,刘荒田一边学英文,一边在中餐馆做帮厨,一个月收入六百块美金。刘荒田的第一个感觉是,当时美国的东西很便宜,一张天鹅绒沙发一百多,这个月买了,一台电视机两百多,下个月买了,并没有感觉贫穷的压力。刘荒田在海边租了一个人家改造过的地下车库,住了五六年后,自己买了独立的房子。
  刘荒田在中餐馆打过下手,进过政府为帮助新移民就业而设在唐人街的“四四制”训练班(每天4个小时学英语,4个小时培训就业技能),结业后进入西餐馆当练习生。一年后,他和一位写诗的朋友合开餐馆,不到半年,发现那个地方表面看颇为繁华,实际上是毒贩、无家可归者的地盘,毫无前途,只好卖给一个上海女人。这个上海女人想在这里靠开餐馆“抖”给抛弃她的前夫看。她前夫是建筑师,就在附近开事务所。
  此后,刘荒田去了一个大旅馆当侍应生,一干就是二十七年,直到退休。生活安定后,刘荒田可以尽情看书,尤其喜欢台湾的文学书,后来,和王鼎钧、洛夫等前辈作家成为好朋友。刘荒田开始投稿,最活跃的一年,他粗略算了一下,稿费差不多赚到一万美金。不过还是不能靠写作为生。他说:“王鼎钧先生在美国写作能养活一家,别人做不到。”
  刘荒田投稿的美国华文报纸,有《世界日报》《星岛日报》《侨报》《明报》等。1986年,《时代报》的创办人黄运基请刘荒田去兼职当编译。三十八岁的刘荒田一天做两份工,在旅馆下了班,马上开车去报社,选稿、翻译、编辑、校对、排版。“我的英文就是这么学的。把英文翻译成中文还可以,反过来可不行。”
  受台湾现代诗的启发,刘荒田热衷写诗,喜欢洛夫、痖弦等台湾诗人的作品,私人关系比较好的是纪弦和非马。1993年,旧金山的华人文艺同好成立了一个“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公推纪弦老先生当会长,后来黄运基、刘荒田也当过会长。刘荒田说:“纪弦是一个相当纯粹的诗人,率性、浪漫,永远是小孩子。顾城临死之前,路过旧金山,我们请他饮茶,他跟纪弦去了我们朋友的家,纪弦讲:‘我有一个重大发现,这个世界上分两类人,一类是爱诗的,一类是不爱诗的。’顾城就说:‘对,我们是爱诗一类。’”
  1995年起,在台湾得过新诗大奖的刘荒田不大写诗了,原因是讨厌自己没有感觉也要硬写。不过,写诗对他是很好的训练,可以提炼意象,为散文蕴藏诗意无形中作了准备。写散文多年,刘荒田被外界誉为“旅美四大家”之一,不过,这个浮名在他看来只是“炒作”。
  在美国,刘荒田禁不住想念家乡。上世纪80年代末,他第一次回来时激动莫名,渐渐地了解祖国的变化。10年前,他的女儿刚刚念完大学,刘荒田就开始考虑回国定居的事。现在终于退休了,夫妻选择定居佛山,因为这里亲朋多,有个照应。刘荒田说:“我要把生命弄成一个圆。我走了一个圈,像是重合,地理的位置相同,但是思想的位置不一定相同。受苦受难,我从来不在乎。回来,我要皈依我的家园,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要重新体验她。要是能够的话,我要表现她;不能够的话,我来默默观察她。离开太久了,我现在仍旧茫茫然,顶多写点浮面的随感;社会的重大问题,我没有发言权。阿Q最后的遗憾,是那个圆圈画得不圆,我希望我能够画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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