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繁霜

齐鲁晚报     2022年12月12日
  □张刚

  冬天的霜太厚了,连太阳也仿佛惧怕高原上的严寒,起得特别晚。整个山村仍裹在黑暗里,母亲已挑起水桶早早出门了,脚下喳喳作响,那是繁霜发出的特有的声音。
  水井在村东头,而家在村西,要穿过一条窄窄的长长的巷道,巷道里的霜地上,人踩上去都有浅浅的印痕。
  整个繁霜遍地的漫长冬季,母亲就这样挑水、背柴火,在霜地上来来回回忙碌着,忙碌的母亲有时会在院里自言自语地说:今儿个霜真厚。
  冬季的高原,都被一层繁霜笼罩着,地埂上的枯草仿佛裹上了一层霜衣,像撒了一层粗盐,在灰白的阳光下闪着灰白的光。
  这样的冬天真难熬,母亲总是要想办法储备过冬的蔬菜,菜的品种很少,土豆是主粮算不得菜,能够储存的只有卷心菜、红萝卜,以及一点儿菠菜。
  卷心菜要等“霜杀”之后再收,“霜杀”之后有特殊的淡淡的甜味,估计是里面的水汽都被刺骨的寒气抽走了,更易储存。而菠菜不怕冻,越冻越甜,从地里铲了回来,用绳子拴根木棒,再一层层摞上去,挂在院子角落里。经过霜冻的菠菜看上去蔫蔫的,但是一碰水,仿佛又活了,摘几片洗净了,放锅里,绿叶红秆,好吃,也好看。
  孩子们帮妈妈从地里拉回一车卷心菜,扒掉烂帮叶,保留菜根,立在地窖里,再从上面遮上玉米秆,在玉米秆上再压上一层土,留一个小小的口子,用一片塑料袋遮严实了,方便取用。
  每年冬天,乡亲们都要挖菜窖,这不需要多大的技术含量,但是地面被冻上了厚厚的一层,铁锹根本挖不动,只好用头刨,一点点地刨,大约半尺深,才能将冻土刨开,露出下面的虚土,再向下挖一个约一米深的方坑,将卷心菜整整齐齐地码放进去。
  之所以每年要挖菜窖,是因为柴园里的地方珍贵,这点儿地也不能让它闲着,等过了冬开了春,菜窖被吃空了,又重新填实了,要再种点儿小白菜、小辣椒之类,妈妈总是说,就这一两畦菜,随手浇几勺水,就能长出来。有了菜的补贴,那面柜里的面粉,就能多撑些日子。
  妈妈的菜窖,仿佛是一个神奇的宝库,甜甜的卷心菜和甜甜的红萝卜总是十分诱人,尤其过年的时候,母亲还会从中掏出几根大葱,这是西北高原上特有的品种,味道浓烈辛辣,切一点点葱花就可以满院飘香。
  菜窖开口处塑料纸的周边总是结着厚厚的冰,这是因为地里的热气蒸腾上来,从窖口冒出,高原的寒气立即凝结了热气的蒸发,便结成一串串晶莹的冰珠。
  母亲蜷着腰,瘦小的身子从菜窖里探了出来,小篮子里装了几个卷心菜,几个红萝卜,母亲变戏法似的,还从菜窖中掏出了几个苹果,是红元帅。院子里仅有的一棵苹果树,有时也会结几个红果子,除了中秋节每个孩子吃几个,剩下的母亲就仔细地藏起来,等过年吃。经过菜窖半个冬天的发酵,红红的果子浸润着淡淡的酒香。在地里埋藏了三四个月,它的身上还积攒着地下的温度,温乎乎的,刚一出窖,冷空气在果皮上快速地蒙了一层薄雾,红里透紫,仿佛孩儿面。
  看,高原上的严霜就是这样的浓烈。
  此时,放眼望去,柴园的山墙上,几棵枯死的野蒿旱苇,也披上了一层白纱;远处山梁上的大树也在乌蒙蒙的天空下泛着白光,山也成了白头山。
  整个漫长的冬季,大地总是被这霜气包裹着,在田野里,是霜被;在瓦楞上,是霜衣;在窗户上,是霜花;可在母亲的菜窖里,是蒸腾的生活的希望。印象中,经过窖藏的卷心菜,又脆又甜,菜根也不扔,削了皮可以腌成咸菜,脆嫩脆嫩的,吃面条总是少不了这道可口的下饭菜。
  有些年景并不好,卷心菜绝收,那窖就是空的,母亲犯愁归犯愁,可还是早有准备,因为白萝卜的生命力旺盛,只要撒下种子去总会长出几根来,她总要种一点儿防饥,上冬之前擦成丝,摊到瓦渠里晒,晒干了,入了冬就再让霜杀一杀,便去掉了萝卜的骚气味儿,整个春节就依靠萝卜丝炖粉条招待客人。白萝卜也挺神奇,把它扔在柴园里要是不管不顾,上了冬就冻死了不能吃了,可一旦擦成丝,晒干了再让霜杀一下,反而成美味了。
  原来,我们最怕的寒霜,居然对生活会有这样神奇的帮助作用。
  每天一大早母亲总是冒着繁霜起来忙碌,她挑起水桶出门的声音短暂响过,院子又陷入了寂静,直到她挑水回来,门又吱呀响起,她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踩着一地繁霜的喳喳声慢慢地唤醒了冬日的清晨。
  其实霜比雪仿佛更冷,在月光的照映下,繁霜泛着暗青色的光,而整个冬天,母亲这辈子就在这霜地里来来回回地忙碌着,从小时起,到青年,到中年,再到暮年,从未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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