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如鱼

齐鲁晚报     2023年01月03日
  □刘荒田

  V是女儿的闺蜜,从童年就缔结的友情,说来还是起自上一代——V的父亲Y,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最要好的哥们儿,我们毕业时曾去县城照相馆拍下唯一一张双人照,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V和我来美国的时间近似,但住处不同,他们一家住在遍布农场的萨林纳斯,那里出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斯坦贝克。我住在旧金山。数十年间,两家人一直保持来往。V和我女儿同岁,上大学时,她曾随父母来我家,与我女儿一起玩耍。V和我女儿大学毕业后的遭际也近似,上班数年,结婚以后退出职场,在家当主妇,照顾孩子。最近,我女儿搬进新居,和我家隔着八个街区,步行来回不到40分钟。上个月,女儿告诉我,V下个月将带着三个孩子过来,要在她家住三天。我灵机一动,说:何不一并邀请V的父母?两位老人家可来我家住。女儿说:好倒是好,但你要想清楚,三天,你安排得了吗?
  我沉吟,这倒没细想过。女儿和V已有计划,两家总共五个孩子,年龄接近,可以设计丰富多彩的节目,去一个个游乐场玩,待在家里也有的是玩具,尽可做游戏。我和老同学聚会呢?重头戏自然是聊天,对谈不过瘾,可以把也定居本市的校友邀来,一杯(未必是酒,可能是茶、咖啡乃至白开水)在手,招来半个世纪的风云。问题来了:总不能一连三天足不出户,把沙发坐低三寸吧?聊天欲酣畅,精神、体力、心情、气氛缺一不可。较相宜的时间是茶余饭后,鉴于老人体衰,每次最好不超过一个小时。其他时间呢?大半时间把人家撂在房间里看电视、玩微信,不外出,怎么说得过去?但老人毕竟体力有限,身体抵抗力弱,大意不得,那么,充其量就是去附近的餐馆就餐……思来想去,行得通的似乎只是这样:请老友和他老伴来,以住宿两晚为限,下馆子两次,此外在家用餐。晚饭后去海滨散步,是唯一的户外活动。第三天一早送客。可是,好意思发出这样量身定做的“邀请”吗?
  想起古老的洋谚:朋友如鱼,在家招待以三天为最大限度。隐含的意思是:多于三天即发臭。这一条虽然流行于家有电冰箱之前,但依然符合“人情学”常规。说来说去,招待朋友,问题不在硬件,而在深层心理。不能不正视,无论是我还是昔年一起躲在学校后边山上偷偷生火做饭的老友,已然远离群体社会的思维定式,安于独处,惯于离群,不能没完没了地耳鬓厮磨。即使事先向往备至的交谈,它的魅力来自“一灯常记对床时”的青春记忆,如今也担心谈话到半途便陷入沉默。沉默本身不值得诧异,然而,怕冷落场面,教对方为“无话可说”而尴尬,遂搜索枯肠,白白教“共剪西窗烛”变为活受罪。“庞贝册封为我的领地时,庞贝已是废墟。”木心的这一慨叹,适用于表现老人面对年轻时代交情的尴尬。
  想到这里,悟出一点儿道理,那就是:老去是一种剥离,且看栅栏上的爬山虎,它渐次枯萎时,藤蔓不再纠缠,各自独立。好得同穿一条裤子嫌肥,那是过去,归根到底,需独自面对。与朋友的交往如喝酒,微醺即停。与其说是圆滑,不如说是岁数的逻辑。
  我几乎可以把朋友夫妇进家门以后的局面设想出来了:第一天,十分尽兴,特别是五六位早年同窗一起吃火锅,觥筹交错,沧桑与趣事交错,值得回味长久。第二天,归于平淡。第三天,费尽心机找了两部电影,让贵客在客厅就着iPad看。而我,造个“给某刊物的专栏稿件今天务必交卷”的借口,躲进书房。
  于是乎,我对女儿说:我不邀请V的父母来了,你们自己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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