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有个朋友喜欢在深夜给我打电话倾诉衷肠,那大多是他喝酒喝出了状态,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在深夜的街头,特别是遇到月冷霜寒时分,突然变得清醒起来,孤独袭上心头,倾诉的欲望就如藤蔓爬满墙头。
　　一天深夜,这个朋友又给我打来电话。我正睡得沉,突然响起的电话让我烦躁不已,不禁在电话里对他吼叫:“你烦不烦啊?”事后朋友委屈地说,深夜里给你打电话,我是把你当成人生知己啊。
　　为了排除夜里的干扰,后来我索性睡觉前关了手机。至于那些睡梦里打来的电话,随它去吧。
　　那个秋天的中午,爸爸突发疾病。我正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意昏沉,手机铃声响了,一看设置的“爸妈”手机号码,电话里传来的是妈妈慌乱急促的声音:“快点、快点,你爸说不出话来了!”
　　“不要急,我马上就来!”我放下手机,冲出办公室,腿脚明显有些发软。无数次在心里担心的这个电话,如雷声一样轰隆而来。
　　我赶到爸妈家中时,爸爸睡在床上,眼睛闭着,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响声。我敏感地想到,爸爸血压一直高,这应该是脑梗或脑溢血发作的症状。我从床上扶起爸爸,他本能地配合着,但很吃力。我在他耳边轻声说,马上送您去医院,不要急,没事的。他竟然轻微地点点头,看来意识还清楚。
　　爸爸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上了两天呼吸机后的一个夜晚,他吐完了生命的最后一口气。
　　后来妈妈才告诉我,爸爸发病的那天中午,她拨我的电话号码时,好害怕我关了手机睡午觉。妈妈知道,我有睡觉关机或设置成静音的习惯。我神经衰弱,睡眠一直不好,他们尽量不打扰我,让我好好地睡觉。我的每根头发都如同竖立起的超强敏感“天线”,任何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接收到“电磁波”后猛然惊醒,醒来后便再也难以入眠,特别是在深夜,惊醒后往往就眼睁睁地等到天明。所以我一到晚上,心里最强烈的念头就是——睡个好觉。
　　妈妈说,其实头天晚上爸爸就开始了第一次发病,半夜她醒来呼唤爸爸,爸爸没应答,不过几分钟后,他哼出声醒来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问:存折里还有多少钱?明天去银行取来给儿子。妈妈说:好、好。深夜里的那句话,成了爸爸最后的嘱托。
　　爸妈一直合用一个老年手机。爸爸用老年机打来的电话,使他成为我人生冷暖的天气预报员、提醒人。他喜欢到阳台上望云,目光所及处黑云翻滚,一场大雨将至,爸爸的电话就打来了:“你要带伞啊,马上暴雨来了。”有一次,爸爸在作这样的提醒后,又打来电话嘱咐:“打雷时,不要在电线杆下呆着不走啊!”
　　妈妈嫌爸爸给我打电话次数太多,他满怀歉意地答应着少打电话给我。但他总忍不住,有时按动着我的电话号码,“嘟、嘟、嘟”,还没按完就突然止住了手,和妈妈相视一笑。爸妈尽量少打扰我,在他们心目中,儿子仿佛天天在谋划着大事,其实我不过是平庸地虚度着时光。
　　这些年,其实我有很多次是粗暴而冷漠地打断了爸爸在电话里的嘱咐,厌烦着他的唠叨,厌烦着他的神经质。他们用的那个老年机,因为常常用力地按动,手机键上的数字都凹下去,有点模糊不堪了。
　　在爸爸79岁那年的一个深夜,妈妈牙龈发炎,疼得感觉脑袋炸裂了一般,给我打来电话,可是我关机了。无奈之中的爸爸只好敲响楼上邻居的门,找人帮忙把妈妈送到了医院。
　　爸妈寂寞之中也常给老同事、老家亲戚、来城里居住的乡亲打去电话,诚恳邀请大家聚会、聚餐。爸爸一次一次用蝇头小楷在本子上写下聚餐的菜谱以及参加者的名字。有些去世老同事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爸爸潸然泪下,妈妈捂住胸口叹息。
　　想到这些,我向妈妈承诺,从此以后,我的手机每天24小时都不关机,至少是为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