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艳菊

　　母亲从我带回的点心里挑出两盒清淡酥软的,让我去看看巷子东头的邻居穆爷爷。
　　穆爷爷虽是邻居,这么多年,我们家人对他却有着一份特别的情意,尤其是我。母亲常常告诫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呢。
　　那年下大雨,我一个人蹚着水去镇子外的木料厂找父亲,经过一片林子时,水淹没了路,我脚底一滑,掉进了一个深树坑中。坑中蓄满了雨水,我拼命挣扎,可是越挣扎,黄黄的带着泥浆的雨水越往口中灌。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拽住了我的胳膊,一下子把我从树坑里拽了上来。
　　这双有力的大手是穆爷爷的。穆爷爷冒着风雨、冒着危险救下了我。这让父亲母亲非常感动。大家都在一个巷子里住着,但逢年过节必郑重地备了礼品去看望他。这时候,穆爷爷的脸上总是会漾起羞涩而温暖的笑容。
　　穆爷爷是外乡人,他在我们这个小镇上其实过得并不如意。他是作为上门女婿的身份来到我们这个镇上的。在世俗的眼光里,大家的闲言碎语中,人们的心里多少有点看不起的意味。穆爷爷一向是沉默而低调的,整天低垂着头,默默做事,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孤孤单单的。
　　穆爷爷的妻子,也就是穆奶奶,是镇上土生土长的女儿,有几分泼辣,对穆爷爷倒是温柔、敬重。原来她有一个儿子,后来穆爷爷来了,他们有了一个女儿。穆奶奶为了给穆爷爷尊严和体面,让孩子们都随穆爷爷姓穆。这样的一个家庭,也算是美满了。
　　穆奶奶一直待穆爷爷很好,可穆爷爷似乎就是快乐不起来,常年苦皱着脸面。听巷子里的老人讲,穆爷爷原只是路过镇子的生意客,却和穆奶奶一见钟情,为了爱情不管不顾地留在了小镇。然而,生活的平淡终是在时光里掩盖了爱情的光辉,尤其是平常人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中,爱情本就是天际的云朵。穆爷爷眼神里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来,慢慢充斥着一种复杂的意味,在异乡的天空下,他孤独又落寞。
　　不承想,穆奶奶先走了,穆爷爷的孤独落寞里又多了一份惆怅和纠结。女儿出嫁了,穆奶奶的儿子有了自己温暖的小家,穆爷爷越来越觉得自己待在这个镇上显得多余而可笑。他想回到故乡去,可故乡似乎也不欢迎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到处都是陌生的,父母早不在了,兄弟们各有家庭,不似少时亲近,情感也慢慢淡了。这个无处可去的老人只能坐在斜阳的余晖里默默地、孤单地度着日月。
　　我正要出门,母亲突然充满忧伤地说了一句:现在穆爷爷变得越来越奇怪了,你注意说话的方式,别惹他不开心。
　　我知道母亲说的是穆爷爷捡来的那株海棠树。自从他在公路边捡回那棵被人扔掉的干枯的海棠树苗后,他在镇上人的眼中就更加奇怪了,甚至有人说他精神不正常。大家都说这海棠树苗养不活了,穆爷爷偏不听,当宝贝一样在他家孤寂的院子里选了一块最好的地方种下了。他每天不但精心养护,而且要花大部分时间坐在海棠树旁边自言自语,有说有笑。他的女儿来看他,被父亲的情形吓住了,要把干枯的海棠拔去扔掉。一向温和的穆爷爷第一次大发雷霆,把女儿赶了出去,吵得整个巷子人尽皆知。
　　那株失去生命力的海棠树竟慢慢活过来了,努力地长出胭脂色的小花苞,绽放出一朵朵花瓣,伸展出青翠欲滴的叶片,孱弱的枝条蕴藏着勃勃生机。它成了穆爷爷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
　　推开穆爷爷家的门,我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一年不见,海棠树更茁壮了,满树的花朵像一只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这孤寂的院子里流淌着热闹欢畅的气息。穆爷爷正昂着头和他的海棠树说话,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背却挺得很直,显得年轻又精神。不知说到什么开心事,他爽朗地笑起来。
　　这一刻,我仿佛理解了穆爷爷的奇怪和不正常。我想起一篇小说里说到过的“心语”。“心语”在人的一生中有多么重要,人和物之间,人和人之间,常常要通过这一特异的语言去沟通。心语就是心里的话,装在心里,但也需要知己懂得。穆爷爷一定是把这棵海棠树当成了他的知己,他懂海棠树的心语,海棠树也懂他的心语。他们是多么像啊,在异乡的土地上扎根、生长、繁茂,度过了人生很多美好的时光。穆爷爷一定看明白了海棠树比他豁达的地方,从来不悲伤,整天兴冲冲地铆着劲儿往灿烂的路上奔着,哪怕花期短暂、好时光一晃而过。
　　我想,在这株海棠树美好的花事里,穆爷爷放下了多年的落寞和孤独,还有他的惆怅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