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野花

齐鲁晚报     2023年04月04日
  □李晓

  春天,江边的野花一簇簇灿然开放,江水奔流,思念奔流。
  这是江边墓地的野花,它背靠苍翠青山,凝望着大江日夜奔流。花开了六十多年,香透了大江边的村庄。
  墓地旁,星星点点的野花在草丛中眨着眼睛,那是一种母子间永远的时空相见。一处墓地旁的卑微野花,因为母亲的存在而显得高贵,因为守望而历久弥香。
  这江边的墓地,是我堂伯的一个衣冠冢,他牺牲在枪林弹雨的朝鲜战场。1950年10月,年仅20岁的堂伯跨过鸭绿江,成为第一批入朝的志愿军,进入炮火弥漫的战场。堂伯的母亲、我的三奶奶,一个在旧时代裹过小脚的女人,从此常常一个人爬上村外的山冈,手搭凉篷眺望北方。
  三奶奶再也没有等到儿子穿着军装风尘仆仆归来,等来的是堂伯英魂安葬朝鲜的消息。23岁的堂伯被敌人的炮弹击中,鲜血浸透了被炮火烤焦的土地,长眠在朝鲜新义州的志愿军烈士陵园里。
  家里得到这个消息时,是1953年的秋天。为了不让三奶奶承受这份失子之痛,我的几个堂叔商量决定把这个消息一直封锁下去。在接下来的三年多时间里,我的几个堂叔以堂伯的名义轮流给三奶奶写信报平安,并从邮局送到家里,按时给三奶奶读“儿子”的信。每一次“报平安”的来信,都让三奶奶热泪长流。为了掩饰得更好,几个堂叔还假装从部队汇款给三奶奶尽孝。
  然而,到了1956年冬天,三奶奶从一个公社干部口中听到了那个撕心裂肺的消息。这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在泪水哭干之后,重新挺起了脊梁。三奶奶决定,在家门前的松树林里为儿子建一个坟。她把儿子生前留下的衣服小心地埋葬下去,为他建了一个衣冠冢。
  这所衣冠冢与三奶奶的家门默默相望,与一个母亲揪心的目光默默相望。每一天,三奶奶都要迈动小脚,去儿子的坟前喃喃自语。她在坟前擦着老泪,她在坟前清理杂草,她在坟前等着夕阳下山去、炊烟升上来。
  1959年国庆节,在堂伯的坟前,三奶奶等来了堂伯的几个战友。那一天,战友们把鲜花放在坟前,三奶奶一直拉着他们的手不愿意松开。战友们走后,三奶奶开始了一个人的行动,她要在儿子坟前种花、栽树,让野花和绿树陪伴地下长眠的儿子。
  三奶奶在墓地前种下了油菜花、野牡丹、胡豆花,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三奶奶去山坡上、稻田里找来花种与花苗,一锄一锄地挖,一棵一棵地栽。后来,她还栽下了李树、桃树、杏树、梨树。小小的墓地,从此有了满园野花开放,扑鼻的香气从墓地一直飘到村子里,香透了整个山村。特别是到了春天,山鸟和蝴蝶聚集在绿树与花丛中,鸟儿啁啾,蝴蝶翩飞,让坐在墓地旁的三奶奶开始浮现出安宁的笑容。
  大江边有一所小学,学校校长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每逢清明与国庆,都要带着一群学生来到墓地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学生们在墓地前献花,向英雄鞠躬,三奶奶在一旁微笑、落泪。
  2002年春天,当地修建大型工程,三奶奶动员几个堂叔早早地把墓地迁移到了村后山冈上。三奶奶特别交代,把那些能移走的树和花都移到墓前。这一年9月的一天,三奶奶去堂伯墓前坐了一会儿,回到家里,喝完一小碗菜羹之后,安静地走了。三奶奶活了91岁,她坚持活下来,是想在野花遍地的墓前多陪陪儿子。她静静地离去,也是去见分别了半个世纪的儿子。她的墓地,与儿子紧紧相邻。
  墓地旁绽放的野花,饱蘸母爱的泪水,浸透母爱的温暖,以一种蓬勃的生机,焕发出大地之爱。这些遍布山冈的野花,尤为鲜艳和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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