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抄本

齐鲁晚报     2023年04月19日
  □郭之雨

  即使在故乡,房屋再简陋,我也要辟出一间书屋,作为父亲手抄本的栖身之所。手抄本凝结了父亲对我所有的爱。它是我乡情发育的热土,是儿时引领我认识世界的一个窗口。
  父亲敦厚质朴,伺候稼穑没的说,他算不上一个文化人,但因我而起,练就了一手好字。
  我自小命运多舛,因了一场病魔,不得不辍学求医,三年后才扔掉药罐。新生活的我,嫩芽鲜花,像春风徐徐吹过。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比如宠爱我的奶奶离世,这是缘分,聚散已定。比如教我的高老师已调走,干净的云彩下晃动的都是新人。比如三年级的课本是新版,而我意味着插班续读没有课本,老师也没办法,我苦恼茫然,父亲在失眠了几个晚上后,作出了一个决定。
  那阵忙啊!日子被玉米大豆高粱淹没,父亲记不得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我课本的事提上了日程。中午骑上自行车,到供销社买来纸笔,妈妈把纸裁开,牛皮纸做封面,用针线缝好,接下去,便是父亲倾心倾力的事情了。借书抄书真是不容易,每天晚上,疲劳的父亲先是迷糊一会儿,等到前邻三妞完成作业,妈妈再把课本拿过来。这时已是繁星满天,煤油灯燃着,橘黄色的弱光独眼龙一样晕染开来。在安静的夜里,父亲笔尖滑过纸张的声音,像老猫轻嗅。
  纸不是好纸,我们叫它半生纸,微黄,粗糙,这种纸洇墨,父亲只能用圆珠笔,那涩涩的感觉能帮他控制笔尖。锄地下籽父亲得心应手,这写字对他来说是件宏大的工程,每个笔画在他手里都变得缓慢,凝重,拖着山爬山似的,包括省略号要直,句号要圆……还要保证我能看清,尽管这样一丝不苟,我还不满足,有一个字模糊,我会大吵大闹甚至大哭。
  那夜我是哭着睡的,被尿憋醒时,听到抽抽搭搭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听起来惊心动魄。油灯下,妈妈纳着鞋底陪着父亲抄书,父亲抽噎着:“我咋这么笨呢?字都写不好,惹得孩子哭!”妈妈停下手里的针线活说:“不能怪,孩子小嘛!”妈妈是用话去抚慰父亲。父亲继续抄,叹息越来越长,在这样的深夜,渐繁渐响。从这一刻起,我认知了父母才是课本,也是叩开我人生之门的门环。
  多少日夜?别人料理农田,父亲也料理农田,别人进入梦乡,父亲还在梦乡外劳累,他不知道以后的我会长成小草或是大树,但他任劳任怨浇灌青禾一样的我。
  许多童年往事已经走进风里,唯有父亲写字的姿势在心里闪亮。我的棱角在那个夜里被磨去七成,即使有过摩擦,那也是一时雷雨,留下的是涓涓清流和风和日丽。我不再挑剔,即使有凌乱的字,我会和同学的课本对照一下,或直接向老师讨教。
  老师说,父亲的字已经好过他很多了,父亲是眯着眼睛,咬着舌尖写字的。横有劲,竖大方,左撇右捺有讲究,笔笔中看,就连标点符号也是落纸生秀。父亲看我捧着他抄的书默阅朗读思考,心便如月般清朗起来。
  书屋里有父亲,有和谐,有心灵的相互照耀,有情感的相互融通。走进书屋,童年手抄本的故事便从这里汹涌而出。后来,村里有学问的人多了,大学生博士生不时走出来,有人不服气,就来书屋里看父亲的手抄本,单就圆珠笔字来说,没有人能强过父亲,他们在羞愧中折服。
  手抄本是我永远割舍不掉的乡愁,它记载了我的经年旧事,也把自己的故事写进了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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