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日子

齐鲁晚报     2023年05月09日
  □田秀娟

卖葡萄的男人
  下班骑车回家,路口等红灯时,耳畔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声:“自家种的葡萄,忒新鲜呀!忒甜呀!”是个男人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因为“忒”字加重了语气,使得“新鲜”和“甜”两个词更有感染力。循声望去,路边,一个男人守着几筐葡萄,在大声吆喝。
  我被他的吆喝声吸引,推着车子走过去。男人立刻热情地招呼:“来点尝尝,忒新鲜!”男人随手拎起一串葡萄递给我。葡萄饱满,个儿大,秆翠绿,确实新鲜。我尝了一粒,一股甜香瞬间攻占味蕾,我学着他的口气说:“忒甜呀!”男人找到了认同感,咧嘴一乐,“不是吹牛,我这葡萄是新品种,就这么甜!”“自己种的呀?”“自己种的,五亩多地呢。不是自己种的管换。”我随手挑了几串葡萄,男人装好、过秤。称完葡萄,男人不忙,就闲聊几句。
  男人黑瘦,戴一顶棒球帽,穿着深灰色T恤、牛仔裤、运动鞋,属于扔到人堆里找不出来的普通人。他说,他在城里出摊,媳妇在葡萄园旁边摆个小摊。拾掇五亩地的葡萄,整枝打叉、浇水施肥、杀菌套袋,都是慢工细活,着不得急。他和媳妇成天长在地里,没有闲着的时候,年年就盼着葡萄有个好收成、卖个好价钱。
  有一年,眼见着葡萄挂满了果,两口子盘算着,等葡萄卖了钱,换辆农用车,再装个热水器。没想到,一场冰雹把葡萄砸得七零八落,两口子欲哭无泪,“吃不下,睡不着,躺了两天,才缓过劲儿来。缓过劲儿来就接着干呗,还能总躺平呀?人活着,不就是个折腾吗?”
  “你两口子忙得过来吗?雇人不?”“雇不起呀,俩孩子能帮着干点儿。”他又咧嘴一笑,两个孩子学习都好,又懂事。“一代总比一代强,我初中没毕业就挣钱养家了,这俩孩子学习比我好多了,没让人操过心。只要爱学习,咱就供,没准儿能供出个博士呢。”他哈哈大笑,把我也逗笑了。
  “葡萄卖完了,回家得不早了吧?”“不着急,啥时卖完了啥时回家。回家多晚,媳妇都等着,给炒个菜、下碗热面条。咱挣的是辛苦钱,累是累点儿,可日子过得带劲。”他黑瘦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和他道别,把葡萄放进车筐,蹬车回家,感觉脚下也突然有了劲儿。过日子,要的不就是这股子劲儿吗?
保安老郭
  老郭是行政机关的一名保安,长脸,白净,个儿高,谢顶。
  以前出门进门,没怎么注意过他。疫情期间我们轮流到大门口值班,渐渐跟他熟络起来。值班不忙的时候,我常捧着本书看。有一次,他突然说:“我注意到你每次值班都看书。我也喜欢看书,就是小时候家里条件不行,上学上得太少了。”
  由此,他打开了话匣子。初中毕业后,老郭考了工,成了机械厂的一名工人,由学徒到技术工人,再当师傅带徒弟,成为业务骨干。这中间,结婚、生女,日子过得也算安定。38岁,他和妻子双双下岗。离开厂子的时候,他眼含热泪,三步一回头,回家躲着妻女偷偷掉眼泪。看妻子紧锁眉头、唉声叹气,他安慰妻子:“咱不老,有双手,有力气,还能干点事,吃饱穿暖不成问题。”
  老郭和妻子租了个小门店,开了一家小饭馆。妻子想买个烙馅饼的炉子,一看价钱打了退堂鼓。老郭仔细研究一番,回家画好图纸,去集市买了个大铁桶和一些废铁皮,一通敲敲打打,一个铁炉子在他手下神奇诞生。
  夫妻俩每天凌晨4点起床,进菜、择菜、备料,忙得像陀螺一样。晚上到家,女儿早已熟睡。第二天凌晨出发,女儿还在梦中,连和女儿聊天的时间都没有。小饭馆开了一年多,辛辛苦苦,钱没赚多少,但是女儿的成绩直线下滑。老郭一狠心,关了小饭馆,让妻子在家陪女儿,他出去打工。
  老郭包过地,开过客车,跑过运输,卖过桌椅。后来,他跟人合伙弄了一个橱柜加工厂,他负责技术。有一次,老郭去给雇主家安装橱柜,快收工了,发现橱柜里面有一小块石板需要打磨一下。其实不打磨,雇主也发现不了,但老郭是个较真的脾气。傍晚光线不好,加上有点着急,一不小心,角磨机打到了老郭左手的食指上,顿时鲜血直流。怕雇主知道,老郭一声没吭,用手绢包上左手,让伙计赶快送他去医院,做了手术。老郭左手的食指差点断掉,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老郭说:“雇主问,我说没事。人家喜迁新居,咱不能给人家添堵。”
  前两年,经人介绍,老郭去外地的一家公司打工,做钢管钻孔。老郭干啥就钻研啥,50岁的他捧着一本厚厚的工具书,开始钻研。这个活看似简单,其实需要测算数据,还需要懂机械操作。老郭记笔记、画图纸,没多久,就得心应手了。一个月一万块钱,管吃管住,待遇好,还不算多累。女儿大学毕业,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老郭挺知足。
  稳定的生活还没过多久,七十多岁的老娘脑出血,昏迷不醒,老郭心急如焚,请假回家。到了医院,大夫问老郭,老人的手术是做还是不做?老郭说,做,花多少钱都做。老娘的手术做完了,老郭守在床前端水喂药。一个月后,老娘能下床了,但是离不了人。老郭辞了外地的高薪工作,多少有些遗憾,但他不后悔,人嘛,有舍有得,不能贪,啥都想要不行。这话,他劝自己,也对别人说。他托人找了这个保安的活儿,挣钱不多,离家近,能照顾老娘。他给我看他的笔记本,厚厚的,里边除了手绘的机械操作图,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
  一天,我在门口值班时,发现桌子上有一摞厚厚的资料,是一套套模拟试卷。我问:“这是谁的呀?”老郭说:“是我的。想考个保安员职业资格证,持证上岗。”还别说,老郭真是个有故事的人。
旧自行车的主人
  那是一辆普通的自行车。但是,从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它就停在我居住的小区里,灰色,没有横梁,是一辆很旧的女士自行车。车把、斜梁、车座、后衣架,都用旧塑料布包住,还用绳子牢牢绑结实。一把链子锁,一头穿过窨井盖上面的一个小洞,另一头穿过自行车后轮。链子锁同样用塑料袋包住。车子前后轮胎各用两块砖固定。
  我猜,它的主人应该是一个惜物的老年人。自行车就像一个老伙计,陪伴了她很多年,风风雨雨,春夏秋冬。它老了,她也老了。她再也舍不得它被风吹、被雨淋、被日晒。说不清原因,一种莫名的情愫在我心底涌动。
  我上下班,经常故意绕一下,去看一眼自行车。有时,它就停在那里;有时,它不在。我想象着,主人或许骑着它,在街上悠闲地行进,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白发和它老旧的车身上,温暖、柔和。她骑着车买菜、买米、买面,车筐里装着满满的蔬菜、肉,后架上驮着米或者面。如果在街上遇到,我想,我一定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认出她和它。
  就在一天傍晚,我远远地又看到了那辆自行车。等我走近,发现自行车对面的车库门是开着的,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一袋袋粮食。一个围着蓝色头巾的女人,坐着一个小板凳,两手端着簸箕簸着玉米粒。她五十多岁,黑瘦,穿一身灰蓝色的旧衣服、一双家做的黑色旧布鞋,神情非常专注。这样的装扮、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场景,无比熟悉,却又有些陌生。它就储存在我的记忆深处,就像平静的水面,一旦触动开关,就开始波涛汹涌。她的身上,有我母亲年轻时的身影,有家乡那些女人们的身影。
  我很突兀地喊了一声“大姐”,她抬起头,眼神里有惊讶,更多的是戒备和疑惑。我说:“一看您就是个爱干净又勤快的人,收拾得真干净。”她笑了,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
  原来,她就在我们小区附近的一个菜市场卖杂粮面。20年前,她就开始赶集卖杂粮面。靠着卖杂粮面,买了自行车、洗衣机、电视机,再后来,在城里买了楼房。那辆自行车是她用挣的第一笔钱买的,跟了她20年了。她说:“这活儿是个苦差事,起早贪黑,受大累。”
  后来,我经常绕过一栋楼去看那辆自行车,也经常去菜市场逛一逛,有时买点杂粮面,有时不买。我愿意看着她收钱、找零、装袋、过秤,撸起袖子,大声吆喝,极富生机,也极富节奏感。我坚信,她那么惜物、勤劳,一定会一生健康平安,拥有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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