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漱耳

　　因为黄仁宇先生一部历史著作的畅销,万历十五年(1587年)几乎成为最广为人知的一个年份。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众所周知的大事,也有一些鲜为人知的小事。我们在这里不说大事,专讲一件小事,因为这件小事发生在我的同乡先贤安丘人李迁梧身上。这一年,李迁梧被他曾经任职的吴江县百姓在城隍庙立神主祭祀,而这时距离他卸任吴江知县已经过去二十多年。
　　李迁梧为何有如此大的人格魅力?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还有哪些故事?让我们一起来聊一聊。
蠲免赋税
　　李迁梧是明代安丘县夏坡乡峰山里人,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以三甲第五十七名考取进士,不久被授江南常州吴江县知县。大家知道有这么句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实际后头还有一句呢:“苏杭之间有吴江”。吴江东邻上海,西濒太湖,南近杭州,北依苏州,有“吴根越角”之称。
　　不过,到吴江走马上任后,李迁梧看到的景象与之前想象有很大反差:境内因屡遭自然灾害和倭寇蹂躏,民不聊生,满目疮痍。通过访贫问苦,李迁梧决定,先让百姓休养生息。于是自作主张削减百姓头上承担的劳役,免减其赋税额度。不想遇到来自县衙其他官员的阻力。包括县丞、主簿、典史、教谕等,让其施政纲领受到质疑和抵制。比如,听到李知县宣布,自己将带头不坐轿子,每天步行上下班。他们就想:这是你的私生活,你爱咋的咋的；听到李知县宣布,要退掉前几任知县租借的马匹,不再续租。他们想:马匹没有了,少下去几趟就是了,所以也没吱声；听到李知县又宣布:要废除衙门的陋规。他们不高兴了,他这是发什么神经?怎能把这废了?
　　李迁梧说的这个陋规,并非现代人理解的虚头巴脑的泛指,而实指官员的银两火耗——当时的一种灰色收入。大家知道,明朝官员的薪资是很低的,只能勉强够过日子。可辛辛苦苦混个官,还不是为了工资之外多挣点?你要他们除了拿朝廷的俸禄不能拿别的,这不要了他们的命吗?所以,当听到宣布这一条,大家就有严重的抵触情绪了。
　　接下来,在听到他针对吴江发水受灾的实际,主张削减百姓承担的劳役税赋时,催征官就站出来质问:“朝廷的赋税,你个知县有什么权力免减?”
　　李迁梧答:“我当然没这个权力,我已经向上呈报右佥都御史巡抚方廉,奏请朝廷下旨,蠲免我们东南……”
　　催征官居然敢打断他的话,直问:“批文下了吗?”
　　“还没有。”
　　“既然没看到批文,我们只能依前征收。”
　　李迁梧解释:赋从田中来,现在田都淹了,百姓两手空空,活命都很困难,难道真的要逼他们典妻鬻子不成?
　　催征官说:朝廷命令没下,就是说破天也得收!以前就这么干的!
　　李迁梧火了:“我问你:吴江县的一亩三分地,我老大还是你老大?”硬是下令把催征工作全部停下来。而自己呢,闭门谢客,单等上方来责罚。很快,朝廷派出一位姓黄的御史到吴江调查此事。
　　李迁梧是托着官帽,穿着囚服来见的这位上司。黄御史见状,不明就里:李大人,这唱的哪一出啊?
　　李迁梧说:这可能是我要即将付出的代价。
　　但是没想到,黄御史全面了解情况后,非但没责怪,反而被其折服,把他列为七县之“最体察民情”者上报,让他积极巡查救灾事宜,安抚百姓。
　　不久后还来过一个御史,到达吴江时,觉得受到的接待太过简单:不仅吃的菜不见点荤腥,睡的床有一只脚还是断的。御史十分生气,第二天一到县衙,就提出,去查验县库的收支。来到后堂刚坐定,忽然发现东墙根下放置着一张小床,只用葛麻布简单地遮挡了一下。他走过去好奇地掀开一看:床上的被子油脂麻花,床边还放着两只又破又旧没有上锁的竹箱。他问:　哪个叫花子胆敢在这里睡觉?
　　衙役答:“是知县李大人的卧具和行李。”
　　御史听罢心中十分惭愧,什么也不再查问了,起身就离开了吴江。
年关纵囚
　　还有比上更为闪光之举,就是春节纵囚回家过年——
　　那是吴江任上的第二年快过年的时候,李迁梧在县衙信步,忽听牢房内传来一阵哭声。差人打听,原来是因年关将至,犯人为不能在家与亲人团聚而悲伤。李迁梧听罢,又亲自到牢房巡视了一遍。看到那些抱头痛哭的犯人,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想:犯人也是人,过年了,也是想念亲人啊。
　　于是,惊人的一幕出现了。李迁梧决定,放囚犯几天假,让他们回家过年。
　　狱卒一听,当场就吓坏了: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啊,放走了囚犯,谁担待得起啊?
　　李迁梧说,犯人啼哭,不是因为我对他们的判决不服,而是想念他们的亲人。放他们回家过一次年,料想应该感恩戴德,不会出什么岔子。
　　“大人,这可难说啊。”
　　“出了问题我担着。去把牢门打开吧!”
　　狱卒只得照办。李迁梧站在牢房门口,大声对囚犯说:你们是犯了法的人,理应被关押。但今天是除夕,谁不想念自己的亲人?谁不企盼与家人团聚?人心都是肉长的,今天,本县就冒一次被杀头的风险,放你们回家过一次年。但是,我把话说在头里,你们千万不能辜负了我的这片心,初五都必须如期返回。如果不回,你们罪加一等,我也可能被严办。
　　犯人们听罢,都很感激,连连点头应声:“返回,返回!”
　　年关纵囚一事,迄今为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那个没有电话、送封信都要十天半个来月的年代,此事居然以不亚于互联网的速度传到上边知道了。常州知府派人前来查证时,看见牢房确实空空如也。李迁梧自信地对来人说:正月初五,犯人自己就会回来。少一个,本县令以命相抵。
　　初五那天,犯人果然陆陆续续全部返回了。而且绝大多数还有家属陪同。一来是家属们特来感谢,二来也是他们太想见见这个与众不同的知县了。
　　年关纵囚能如期返回,距今450多年前的一幕,却是今天电视剧里都见不到的情节。展现了李迁梧极高的人文情怀和独特的人格魅力,令人赞赏。
毅然辞官
　　明代官员制度规定,凡地方官,每三年由上级考核一次。如果评上了优等,就能升官,如果不幸沦为劣等,就要被记过或警告,没准儿还得被踢回家去卖红薯。
　　三年下来,李迁梧获得了优等。不久,更确切的消息下来了:荣升陕西西安府知府。还没动身,接着来了第二道任命:改升山西大同知府。
　　吴江县的官吏忙不迭地为他送行,但是老百姓对他依依不舍。二十多年后的万历十五年(1587),吴江又遭大水,当地官员救灾不力,老百姓们就记起了李迁梧当年的种种爱民之举,于是在城隍庙为他立神主祭祀。到了万历二十九年(1601),吴江县的新主政刘时俊,将神主移至学宫继续祭祀,最后入吴江名宦祠。
　　到山西大同任职太守的李迁梧,官椅还没坐热,竟然遭遇了“滑铁卢”。
　　事情是这样的:李迁梧调山西时,正值朝廷严党垮台,徐阶成为首辅。严党成员纷纷遭到考察或罢免。李迁梧虽然与严党没有瓜葛,但是作为严党时期升迁的官员,也受到调查。无党无派的李迁梧坦坦荡荡,还认为凭借此次调查,一准能得到朝廷的真正重用。不料,没想到会因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不小心得罪了前来考察的特使,知府都没保住。
　　原来,特使来大同那天,李知府只带着两个跟班到府境迎接。但他不习惯官场规矩,忘了行跪礼。于是特使在心里琢磨开了:这大同没有京城下来的退休高官吧?还有见了我不下跪的?
　　该特使官职虽然六品,但是能量很大,一路下来,能干涉总督的职权,何况是一个知府。那天,他心理明显接受不了。心想:对李迁梧这种明摆着不给他面子的人,不能留情,要给他好看。
　　接下来几日,他很较劲,罗列了好几个罪名,就是不让李知府安全过关。甚至这样厉声训斥:你这么一个不入流的人,怎么还能升任知府?按有关条令,你应该回去继续干知县!
　　李迁梧自信,自己不管在南方,还是到北方,都会宏图大展,干出成效,吴江的三年已经作了充分证明。面对这些无端指责,他干脆也冷笑了一声:我已经快到五十岁了,官场的青春期已过。我不图升官,不求发财,也不用你来给我安排。我不分辨,不争论,现在就带着你给我加在头上的这些所谓的过错走人!今后,给国家干活出力,可就指望你选的那些马屁精了。再见!
　　言毕,不带半点留恋,拂袖归乡。
快马还银
　　李迁梧辞官回到安丘县老家,行荚萧然,没有给家里带来任何资财。由于老家的田产已经变卖,一家老小的吃饭问题成了问题。
　　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李迁梧针对自己年龄已大,儿子不善农事的实际,决定到安丘县城开豆腐房为生。他和儿子跑了好几天,以还能承受的价钱从县城的西关买了处旧宅。然后倾尽余财添加了设备。一个既能住宿、又能生产的家庭式豆腐作坊才算成了。不要以为豆腐坊里没故事。沦为平民的李迁梧,在这里续写了他的人格传奇。
　　一天,他的豆腐坊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当然,说客人有点见外了,来者实际是李迁梧旧日的门生,现任山东学政。主持完登州、莱州二府的岁考后,他在西返途中,特偏道安丘,探望老师。
　　这么有身份的人能走进落魄老师开的家庭豆腐坊,当时怎么也得算条新闻。但街坊邻居发现,迁梧老师和他这个昔日弟子相谈倒是甚欢,但是招待规格未免太过寒酸了:主人舀出了一大碗豆浆,放到学政跟前,然后拿过来放盐的盐罐,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白糖,给你加点盐代替吧!
　　学政边喝豆浆边和老师叙旧。过了一会儿,就提出参观一下老师的豆腐作坊。老师起身要陪他看,学政却劝阻说:“您继续坐着,我一个人转完,就过来向您辞别。”
　　学政走后,李迁梧赶紧招呼儿子下手磨豆腐,以弥补方才接待学政所耽搁的功夫。儿子打开豆子缸舀豆,刚舀了一下,就舀出了银元宝。他马上喊来了父亲。父子一清理,豆缸内共发现银元宝十个,合银五百两。李迁梧急得如同像火上了房:“是学政留下的,肯定是怕我拒绝,背着咱们放进来的。我们快追上去还给他。”
　　儿子为难地说:“学政这回怕是走远了,咱能撵得上吗?”
　　“撵到济南也得撵。我上街去找人租借马匹,你赶紧把元宝包好,咱俩一块去追。”李迁梧一边往外走一边这样说。
　　父子二人快马加鞭,快撵到青州了,才将学政追上。李迁梧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呀,可真把我害苦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学政说:“正是知道老师的为人,才背着你搁钱。看到老师一家吃青菜喝豆浆,穿旧衣入室穿堂,清贫如水,过这么苦的日子,学生实在于心不忍啊。”
　　李迁梧说:“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我现在的日子比在官场时舒心多了,你应该能明白。好啦,我知道你的心就足够了。”
　　李迁梧的事迹被记录于明万历年间《安丘县志》的《高士传》中。这是安丘最早的县志,《高士传》仅有四人物入选。前三个盖公、郎宗、管宁取自两汉,唯有第四个李迁梧是明朝的。从汉到明,历经了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宋元N个朝代,你想仅仅选此一人,那绝对是不同凡响。当然,也是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