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经得起打熬而已

齐鲁晚报     2023年06月27日
  □薛原

  对于当年从湘西凤凰边城走出来闯荡天下的艺术学徒黄永玉来说,自然以他闻名遐迩的木刻和彩墨著称。不过,我对他的最初认识却缘于他的散文——《太阳下的风景》——副题“沈从文与我”——此文收录在1982年出版的《沈从文散文选》一书里。接下来读到的是他的另一篇长文,这就是回忆他自己人生足迹或者说艺术道路的《蜜泪》。这两篇散文色彩明快、忆述跌宕、行文如江水一波三折滔滔东流,字里行间充满了“乡下人”的坚毅顽皮,微笑里含着忧郁闪烁着泪珠。
  黄永玉的散文尤其是他描写的那些同时代的人物,宛如一尊尊雕像:沈从文,聂绀弩,李可染,林风眠……黄永玉其实不是在用文字描写他们,而是紧握着木刻刀,在质地细密坚硬、纹理清晰的木板上一刀刀雕刻着他们,或者说是抓着大把毛笔泼洒着彩墨描绘着他们——他的画笔在调色时不是蘸水,而是浸滴着他眼中晶莹的蜜泪。他刻画人的特征,更从特征里抓住人的性格、人的心灵,譬如他写雕塑家刘焕章:“脸颊长满了胡子。老是匆匆忙忙地像是惦念着家里那堆石头和木头那么不安定。话,说不上十句,很少用形容词和副词,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但对待他的石头和木头以及柔软的泥巴和坚硬的玉料时,他就变成温柔而细心的母亲了。那么耐烦,那么执着而固执。鬼才晓得天底下自古以来会出现这样的行当,让一个个的性格在石头、在泥巴和木头上去磨炼,化腐朽为神奇,创造出比活人更有生命,更标致的‘东西’来。”他笔下的人物和他构成了“黄永玉和他同时代人的故事”。“我是个受尽斯巴达式精神上折磨和锻炼,并非纯真,只是经得起打熬而已,剖开胸膛,创伤无数。”有这样回忆的老人是幸福的——“我深爱这个世界,包括它的悲苦。”
  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那时的黄永玉与后来相比还年轻——还不到七十岁,他背着牛皮背包——包里容得下他想象中室外绘画作业所需的一切杂物,譬如卫生纸、饮水、板烟、烟斗袋、火柴、小刀、照相机和笔记本等等,提着画箱,从巴黎塞纳河畔,到意大利佛罗伦萨,支起画架,安顿好三脚凳,以艺术家特有的耐心坐在拥挤或者优雅的街头,专心画画。他的眼睛既在寻找着风景,也在寻觅着艺术大师的踪迹:塞纳河畔的印象派画家,爱伦堡笔下的洛东达咖啡馆,凡·高兄弟俩的墓地,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薄伽丘和达·芬奇朴素得令人感动的故居,但丁和比雅特丽丝惊鸿一瞥的圣三一桥……当然,他的眼睛也盯在那些不知道名字的中世纪的建筑和胡同里。读着他的游记杂感,譬如“爱伦堡这个人就是《双城记》中的卡尔登,《战争与和平》中的比尔。信念和正义藏在心头而混迹于五彩缤纷的尘寰。他世故而又孩子似的天真。任何形式的‘教堂’都容不下他”;再看这些写生画面,譬如他的油画《教堂》——凡·高画布上曾出现过的景物和色调,他的木刻罗丹像和速写巴黎圣母院,如同感受一次独特的文化艺术之旅——但这旅行满眼也充溢着一个童趣老人忧郁的蜜泪。
  那些年每次收到新一期的《收获》文学杂志,总是有黄永玉的长篇小说连载。他真能写啊!与其说他在写小说,不如说他在以小说的形式写自己漫长的回忆录。对一位老人来说,能按时交稿每期在文学杂志《收获》上连载长篇小说,本身就是一个奇迹。黄永玉自己说:“人活着总要对得起这一天三顿饭,而我只会画画和写点东西。”对他来说,写东西是比较快活的,快活的基础是好多朋友喜欢看他写的东西。至于画画,他的朋友也喜欢。但画画更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卖钱,卖了钱可以请朋友吃饭,可以玩。但画画没有写文章这么让他开心。对于自己的画,他说:“我的每一张画都是带着遗憾完成的。画完一张画,发现问题了,告诉自己下张要注意,但到了下张画,又有其他遗憾,所以画画是一辈子在遗憾的过程。”“常有人说我画风多变,因为我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画风自然不会有太多约束。就如我常讲的,我没有吃过正餐,都是地上捡一点吃一点,东南西北到处跑,到处捡,就形成了自己这么一个形式,也可以叫作风格。”与绘画不同,他说他对文学是比较认真的,“我写文章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有时一小段话要改好几遍”。
  版画集《入木》是黄永玉一生版画创作的回顾。他说他一辈子刻的木刻,大部分都在这本《入木》里了,约四百块左右。他年轻时用厚帆布做了个大背囊,装木刻板、木刻工具、喜爱的书籍,还有一块被人当笑话讲的十几斤重的磨刀石。一听到枪声、炮声,背起背囊跟人便跑。千山万水,八年抗战……这些木刻板子始终在身边,有如自己一半的历史骸骨,不离不弃地过了九十六年。黄永玉说,他自己这辈子本事不大,受正式教育的机会不多,但过日子倒是从来不敢苟且,也不敢懒惰,都是刻木刻养成的习惯,一刀一刀小心往下刻,生怕出现差池。
  关于黄永玉的版画,北京画院院长王明明评价说,黄永玉的版画既不同于同时代在延安成长起来的版画家,也不同于后来接受系统学院美术教育的艺术家。这两个体系内的版画家们大多受到西方版画的影响,形成了以素描明暗关系为基调的黑白面貌。而黄永玉的版画则基于他过人的艺术天资与特殊的成长经历,在吸收了中国传统艺术的元素,且并蓄现当代漫画和插画诸多的艺术形式之后,他还巧妙地吸收并借鉴西画中的元素,纳为己用,从而形成独特的风格面貌和多元的创作格局。他的版画大多以线条为主,对于黑白的运用灵活自如,刀法变换,线面俱下,游刃入木。其构思、立意新颖绮丽,有感而发且想落天外,画面充满童趣与幽默,形成了清新明朗的意趣和情调。
  黄永玉曾感叹说:“世界长大了,我也老了。”现在,“也老了”的黄永玉以99岁的高寿转身离开了这个已经“长大了”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他会与已经回到湘西故乡的沈从文再次相聚吧,或许也有太阳下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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