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明的裁缝铺

齐鲁晚报     2023年07月04日
  □王秋女

  上世纪80年代,百货商店里除了出售成衣外,很大一块区域是卖布料的,花花绿绿的布料卷在一块块长木板上,按花色、材质,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竖着码在贴墙的货柜里。看中了哪块布料,店员就将那卷布料用力地抽出来,用尺子量好所需尺寸,又稍稍放出一点余量特意比划给你看,用手指摁住量好的那个点,然后拿起一把缝纫大剪刀,在布料边缘剪出一个小口子,两手各捏口子一边,稍一用力,随着“哧啦”一声清脆的裂帛之音,布料便被干脆利落地撕了下来。
  我家跟别家不太一样的是,一家大小的衣服,包括我妈妈的,都是由我爸打理。通常爸爸先带我去当时最大的第一百货商店挑布料,布料挑好,从商店出来走十几米,左拐有条老街。说是街,其实就是个小巷子,大概是靠近第一百货商店的缘故,这条巷子里裁缝铺特别多。爸爸目不斜视,直奔达明的裁缝铺。
  铺子不大,靠墙处支着块大木板,既是裁衣服的地儿,也是整烫的地盘,布料堆得跟小山一样,说明人气不是一般旺。那时没有版样,裁剪全靠经验,打版的公式都藏在师傅心里,拿块划粉、一根磨得发亮的竹尺,直接在面料上比划几下,唰唰唰画上几条线,嚓嚓嚓清脆脆的几剪刀下去,面料就变成衣片了。店里摆着四台缝纫机,老式脚踏的那种,蝴蝶牌的,在孩子的眼里,这缝纫机是有魔法的,咔哒咔哒地踩,缤纷的衣片就像云彩似的,从压脚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刚才还一片片的面料就神奇地缝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件衣服!天花板处架了三根长竹竿,挂满了已经做好等顾客来取的成衣,到底是女人孩子的衣服居多,五颜六色挤挤挨挨的,热闹得不行。这样挂着,既免得衣服压皱了,又是现成的广告,很多顾客一眼看中挂着的别人做好的成衣,一问达明,转身就去旁边第一百货商店扯块花样、颜色一模一样的布料,又要求达明一模一样地做一件。好在那时也没有什么撞衫之类的说法,被拷贝的那位顾客还很高兴,觉得自己的眼光好。
  达明是个男师傅,三十来岁,瘦瘦高高的,一张清秀的脸,却不苟言笑,神情里有几分阴郁,穿着合体的白衬衫、蓝裤子,衬衫雪白,领子挺括,裤子线缝笔直,但也没啥款式。那时候的男装,即便自己是个裁缝,也没有什么选择。达明的脖子上永远挂根软尺。爸爸带我进来,达明就起身接待。虽然带了好几个徒弟,但对于老顾客,尤其是像我爸这种主意特别正、要求特别多的老顾客,达明肯定亲自接待。
  我爸比比划划要做什么款式的衣服,达明边点头边取下软尺,动作飞快地在我身上比划起来。那时的服装尺寸简单,无非是量肩宽、腰围、身长几个尺寸,而且衣服大多宽松,量尺寸其实并不是很讲究。量到腰的时候,小孩子怕痒,总是嘻嘻哈哈地躲闪,每当这时,达明会难得地露出笑脸。
  那时裁缝铺很多,但我爸只去达明那家,理由是达明不但手巧做工好,主要是脑子比较灵,不生搬硬套,会根据我爸的意思做点新款式。我爸学油画出身,给我做衣服时,喜欢加点他的小设计,或者借鉴电影画报上看到的明星时装照,自己将款式图画出来,而达明可以近乎完美地把他的设计稿转化为成衣。
  我记得那时的衬衫很流行前门襟镶木耳边,但人家的木耳边其实是很规整的死裥,我爸嫌这种死裥太呆板,达明就先将薄薄的面料微微烫皱,再做出那种很灵动、很随意的真正意义上的木耳边效果。我有件衬衫,粉紫色半透明的面料,胸口镶了一整片这种木耳边,唯美得不行。还有那时的连衣裙多是圆领口,但达明根据我爸的意思做成大大的方领口,然后镶上层叠的蕾丝,再将泡泡袖做得鼓鼓的,有点小礼服的效果,穿在身上经常被年轻爱美的阿姨拉着问从哪儿买的。印象最深的是达明给我做过一件小马甲,黑色的平绒和豹纹的灯芯绒镶拼起来,既可爱又别致,据说这件马甲挂在店里等我们来取时,很多大人都要求做一件一模一样的。而这小马甲的面料,其实是制作其他衣服剩下的边角料。
  达明裁缝铺的生意很好,他却似乎一直闷闷不乐。没有顾客需要接待的时候,他趴在缝纫机上踩衣服,或趴在裁床上裁衣服,不时抬起头朝外面张望两眼,似乎随时在等着什么。偶尔傍晚经过他的铺子旁,天擦黑了,忙活一天,歇了下来,他坐在铺子门口的一把竹椅上,点根烟,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若有所思,一脸的深沉。
  再后来,成衣越来越普及,去裁缝铺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去,突然发现达明的铺子里开始兼卖一些成衣,款式时髦花哨,但色彩俗艳,面料、做工都很粗糙,达明有点显摆地说是他从南方进过来的。那时的南方,指的是广州。我有点奇怪,达明对服装工艺要求一贯很高,我不止一次见到他斥责徒弟的做工,有时走线稍有瑕疵,就要拆了返工,现在怎么就能容忍这些粗糙的成衣放在他店里卖呢?
  再后来,达明将裁缝铺盘了出去,变成一间卖馄饨小笼包的小吃店。听我爸说,达明去南方做服装生意了。也是,像达明这样心思活络的人,怎么甘心就这么守着一间日渐没落的裁缝铺呢?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