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几千年时间长河,“封神”神话故事在历代被以不同艺术形式改编,演绎瑰丽的东方奇幻世界。随着国产动画电影以及国产工业特效大片的崛起,“国民神话”《封神演义》再次成为取之不尽的素材宝库,影视化作品不断涌现。正在上映的神话史诗大片《封神第一部》口碑不断发酵,票房不断攀升,再次证明了构建起东方古典视觉体系、给传统神话注入当代视角的价值观表达,依旧能引发观众强烈的共鸣。
　　记者　师文静　　　　　　

新编
　　从《无极》《画皮》,再到《长城》《捉妖记》《妖猫传》《刺杀小说家》,以及口碑折戟的《封神传奇》《阿修罗》《图兰朵:魔咒缘起》等作品,十多年来,国产东方奇幻大片之路可谓走得曲折坎坷,大多数作品在特效、人物、剧情逻辑、故事内核、视觉呈现等方面出现某种短板,引发观众吐槽。创作者们在不停摸索真正属于东方审美的奇幻大片,而作品品质的参差又让观众对此类型电影又爱又恨。
　　上映前,《封神第一部》也以拖后腿的预告片、不够精准的宣发,一度透出一种奇幻大烂片的气质。而真正上映后,观众发现影片对《封神演义》故事的重构、人物取舍搭建、故事戏剧冲突制造、古典视觉风的打造、情感关系的表达、当代价值观的注入等方面,其实都可圈可点。
　　后世所演绎的“封神”故事,其蓝本大多基于宋元时期的话本《武王伐纣平话》,以及明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电影《封神三部曲》循着《封神演义》的三段式结构展开。第一部故事结束,姜子牙刚刚携封神榜下昆仑,纣王无道发癫,质子和诸侯反出朝歌,太师闻仲还未得胜回朝,大概讲了封神故事的前三分之一。第二部集中于西岐大战,大破十绝阵；第三部讲述讨伐殷寿,人仙妖三界大战,封神天下。《封神第一部》故事铺垫纣王残暴罪行、诸侯叛殷的大背景不变,保留了苏护反商、狐妖附身妲己、姜王后以死进谏、杨戬哪吒出战、姬昌收养雷震子、囚西伯侯、烹杀伯邑考、文王食子、比干剜心等原著经典戏剧冲突,但该部分的故事叙事重心由简单化的暴君暴政,转移到对纣王、姬发等主要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以及男性权力世界中微妙又复杂的父子关系、君臣纲常的营造上。也正是叙事重心的转移,让电影很出彩。
　　在人物重构上,电影赋予了纣王殷寿、姬发、苏妲己、殷郊等主要角色很完善的人格。在以往的故事中,殷寿暴虐是受苏妲己的蛊惑和怂恿,“助纣为虐”是这个人物的核心看点。但《封神第一部》刻画了一个更加逻辑自洽、立体鲜活的殷寿,影片少了对纣王好酒淫乐、酒池肉林式腐朽生活的刻画,侧重呈现其性格中的欺骗性、猜忌性,对质子和诸侯的强大精神控制,内心无止境的欲望,以及工于心计的权术等,不是一个荒淫无度、智商低下的恶人,而是被权力和欲望攫住的、挑战人性的恶人。所以他诱导质子自杀尽忠、杀父、逼王后死谏、斩首儿子、逼迫质子弑父、比干剖心后又出尔反尔不杀妲己,乃至悖逆礼教纲常烧祖宗祠堂,最终顺理成章地发疯发癫彻底“黑化”,都有内在逻辑。
　　作为第一部的核心人物,殷寿称霸天下的野心和暴虐跃然银幕,人物刻画非常成功。与之相对的,姬发则经历人性的觉醒、个体自我意识的成长,从无脑忠诚的质子,到历经兄长被杀、父亲被囚,全程见证殷寿为权力和欲望发疯后,在姬昌的“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的启发下,开始独立思考、明辨是非,认清殷寿的真面目,踏马飞驰回西岐,励志推翻殷商,又燃又热血。
　　影片中另一个很成功的改编是对妲己的颠覆性重塑。妲己不再是“红颜祸水”,王朝覆灭不再由女人背锅。影片中姜子牙描述殷寿是“心怀恶念,妖孽自至”,彻底为妲己昭雪。影片中的苏妲己被塑造成灵兽与女性的结合体,她忠心于以血唤醒她的殷寿,殷寿利用其超能力满足不断膨胀的欲望,妲己又是殷寿欲望与野心的分身与外化。姬发很燃,苏妲己虽坏但透着可爱,改编中给这两个人物注入现代意识,角色就活了。
　　对家喻户晓的国民神话进行改编非常难,《封神第一部》快节奏、高纯度提炼《封神演义》的人物和戏剧化情节,让其完全服务于影片的创新化表达,保留了神话的原味,让当代观众“上头”。
内核
　　大家所熟悉的《封神演义》神话故事中,武王反暴政伐纣是“臣伐君”,但以下犯上违背封建伦理,所以要“代天以彰天讨”“奉天命以伐无道”。但其实正义性政权推翻暴政这种宏大叙事还是太抽象,也是很古典的叙事体系。《封神第一部》当然无法颠覆性地去改写这个故事框架,就以父子关系、孝道忠义等“情感关系”作为抓手,去推进这个宏大叙事。
　　电影其实可以看做是“尊父”“弑父”“杀子”多元父子关系的接力和映照表达。殷寿精神控制四方诸侯质子们,让他们背弃生父做自己的“亲儿子”,甚至“承诺”姬发也可继承王位。诸侯“谋反”未遂,殷寿逼迫质子们集体弑父继承侯位,忠孝不能两全,每个质子的处理方式又截然不同。父子人伦、君臣伦理互相复杂纠缠在一起,集体弑父这场冲突大戏,成为影片中最好看的文戏。而殷寿杀子与西伯侯姬昌舍命救子,形成鲜明的价值观对比关系,一种是毁灭式的伦理关系,一种是尊卑仁爱、孝悌忠信为内核的正统伦理道德表达,以及对家国情怀、周代礼制的铺垫。殷寿的癫狂摧毁了与质子们的父子君臣之道,被效忠的“精神父亲”形象坍塌,他泯灭了孝道忠心,那么质子们就奋起反抗其权力。一个很宏大的叙事就落地到亲情、伦理、善恶、牺牲、觉醒等当下观众非常具有代入感的个体化的情感上来,爱恨的冲突非常有戏剧性,展现极致的人性,故事就能很好地吸引观众。电影以高密度、快节奏情节来呈现多种复杂关系,可解读的空间很大。
　　近年来口碑不错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新神榜:哪吒重生》《新神榜:杨戬》等取材于“封神故事”的动画电影作品,都在保留优秀传统神话基因的同时,恰当改造了人物性格,融入现代价值观念重塑故事内核。这些作品中的哪吒、姜子牙、杨戬,都展现出当代人的个体意识和追求。《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故事的内核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生而为魔童,但心向美好,在不断的失望、失落、愤怒中,与命运和陈塘关的偏见世界展开孤独的抗争。《封神演义》中哪吒就有“剔骨还肉”的悖逆精神但不彻底,《哪吒之魔童降世》就讲了一个当下观众非常能感同身受的精神困境故事,很燃很炸。
　　《姜子牙》讲述封神大战胜利,姜子牙因一时过失引得昆仑大乱,被贬北海,为世人所唾弃,十年后,为重回昆仑,姜子牙寻回自我,也发现了当年真相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题内核是姜子牙救人反神、反抗“封神世界”权威至上以及合理性的反抗性,故事也有现代思维,有人物独立人格精神的发现,他从服从师尊的弟子成为“守护苍生的真正的神”,但这个故事想讲的东西太多,权威制服权威的叙事改编不够彻底,而被迫反抗权威似乎没有哪吒的个体自主抗争更能打动人和吸引人。
　　《新神榜:杨戬》中,封神大战一千五百年后,天界衰落,杨戬法力丧失,天眼受损,被师父欺骗,沦落为落魄的赏银捕手,偶遇了外甥沉香后,沉香劈山救母,杨戬则修复亲情,保护家人,维护天界,获得重生。电影将杨戬和沉香经典传说结合,讲了一个迷失自我时如何冲破压力挫折自救的故事。
　　不过,这些单角色电影,不管是不是同一家制作公司创作,都未出现人物、叙事情节、时空背景等有效联动,都是单打独斗,英雄成长模式没有统一的构建,无法形成统一的世界观,更无法深度地挖掘“封神IP”。中国古典小说中的“神话宇宙”丰富多彩,影视创作现阶段还集中于《西游记》《封神演义》等超级大IP上,其实还有《山海经》《淮南子》《镜花缘》《聊斋志异》《搜神记》等独特的神话故事值得现代化改编,可以通过传统故事传达更多当代精神内核。
奇观
　　“封神”题材之所以能承载起中国神话史诗大片的崛起,是因为这个气势磅礴的神话战争故事中,蕴含着传统文化密码,是独特的本土表达。
　　《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动画更容易打造惊艳绝伦的中国风视效。脖子套着乾坤圈、身披混天绫、手拿火尖枪、脚踏风火轮……“封神”题材影片中所有的哪吒一帅气出场,观众刻在DNA里的文化认同感就开始涌动。电影中对道教法器、神仙世界人物、八卦符号等文化元素的呈现,对于几千年前礼仪、风俗、器皿的呈现,对山川河岳、城池营垒、大千寰宇、天上人间的想象,都是独特的东方视觉奇观。
　　真人化《封神第一部》则更加依赖电影的工业化,只有强大的特效和工业技术,才能去营造和呈现想象中的中华文明创业时期磅礴壮阔的史诗画面。虽然这部电影差点难产,但该片服化道、场景搭建是国产大片中数得着扎实和精细的作品。导演乌尔善与美术团队根据神话史诗电影的特性,以元末明初水陆画系统作为依据,并融合商周青铜器元素和宋人山水的美学风格,承古创新,构建此部影片贴近现代审美的古典视觉体系。影片对昆仑山诸神、饕餮、雷震子、申公豹、麒麟、九尾狐、魔家四将等形象的刻画,下了功夫也充满神韵。恢弘大气的朝歌城、雄伟压抑的祭天台、虚灵的昆仑仙境,来自古代绘画审美的服装都值得细品。《封神第一部》的视觉效果很具有冲击力和压迫感,来自典籍记载的人物、神话景观得以还原,原创的文化和审美、世界级的技术标准,让中国神话想象完美落地。
　　奇幻故事、审美韵味、主题内核都是属于东方的,用恢弘大气的方式完成对“国民神话”的当代表达,让传统守旧的神话故事,成为有人情味儿、充满现代气息的恢弘视觉体验和感受。让古典题材跨越时间之河再次展现魅力,这部电影有其自身的标志性意义。国产神话史诗电影类型拓荒和电影工业化探索,又向前推进了一步。